夏星时试图勒马停下,但骑术课她从来嫌累怕疼糊弄过去的,更别提受惊的马匹已不受控制。
她回头看向蔡览之,有一瞬想要抛下他独自逃亡。但最终,她还是翻身跳下马车,忍着浑身的剧痛,连滚带爬朝蔡览之跑去——她不觉得自己有多仁义礼信,或许只是更害怕一个人的流浪。
抱起奄奄一息的蔡览之,捂着他汩汩流血的伤口,夏星时不知如何是好。蔡览之张了张嘴,好似在说什么,但已声如蚊蚋。
骑兵将夏星时团团围住,又让开一条路。
夏星时看着那高头大马上的身影,看他明盔锦袍,月下清凉;看他面如冠玉,眼似寒冰。
她发狠道:“聂云归,如果我能再活一次,一定亲手杀了你。”
聂云归又一次一剑刺穿她的胸膛。
剑在月下泛着白光,把刃上的血迹衬得更是殷红。
登基大典上,夏星时身着黑金皇袍,腰束祥云纹带,脚蹬靛缎朝靴,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威仪。满朝文武低眉垂手莫敢瞻望,只听着她的步子,一步步迈向至尊之位。
但她没有丝毫喜悦。
这是她经历的第五个登基日。
这一次,她想做的事只有一件。衣袖下的匕首冰冷,她细细摩挲刀鞘上的雕花,等待着聂云归朝她走来的一瞬。
但事实却不是她想象中的拼死一搏。比武力,她差聂云归太多。
明明有全天下最好的武师教导,但她却自觉无用,把所有御敌的责任都推给聂云归。无论是国策、骑术、武功,过往十余年,她有无数机会变得更强。但她……
为什么就不能稍微努力一些?
每次重历死亡,她后悔的事情就会多一些。
第六次重生醒来的时候,她只长长叹了口气。
她不愿再为自己的逃生赌上任何人的性命,但只靠自己的力量,根本没办法在这短时间内力挽狂澜。
难道就要这样不断死去,复又活来?胸膛完好无损,但总有彻骨的痛从心口蔓延开。夏星时轻抚胸前,这用力跳动的心,再过不久就要停止。
但摸着摸着,她忽然有了个主意。既然她本是女儿身,何不利用这一点?
夏星时吩咐姚从把聂云归叫过来。禀退众人,唯独让聂云归入内。聂云归入了殿,却只见帷帐紧闭。
“现下只你我二人,有个秘密想说予你听。”
聂云归沉静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殿下,登基吉时不容错过,请殿下尽快动身前往大殿。”
这吉时到底是登基的吉时,还是弑君的吉时?夏星时只问:“确定不听吗?”
聂云归垂垂眸子,复看向她的帷帐:“殿下请讲。”
“你过来,近一点。”
聂云归迈前一步。
“再近一点。”
聂云归掀起帷帐一侧,与她只一步之遥。她拔下玉冠上的金簪,解开发髻。在他疑惑的眼神中解开外衣,露出裹胸。
羞耻感让她面颊滚烫,但她还是直直看向聂云归。
聂云归移开视线,却没有她想象中的愕然。
夏星时一晃神,忽然明白过来:“你知道?”
聂云归轻叹一声:“殿下坐上太子之位,凭的就是七星之子的身份,如今连这身份也不要了?”
不说倒好,这一提,让夏星时心里委屈迸发:“七星之子……没有人在意我想不想当这个七星之子!治理国家,统一天下,我本来没有那么大的志向!”
“就因为殿下这么想,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我女扮男装的事,你是何时知晓的?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
聂云归却说:“皇家威仪不容挑衅,这个秘密,还是请殿下带去黄泉吧。”
如今连她以为的底牌也是废牌,夏星时苦笑:“不是我不想死。”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能痛快死了,而不是一次又一次倒在他剑下。
“边境动乱,天灾肆虐,民怨沸腾,殿下身为太子却每日玩闹享乐,早已失了臣诚民心。不如干脆一些死去,聂家自会扶持新皇登基,改社稷,护太平。”
“原来我死了就能对社稷有贡献,”夏星时哈哈大笑,“甚好,甚好。”
“殿下自戕,云归也不必动手。”
夏星时看似狞笑,却早已满脸泪花。她自顾自低语着:“七岁那年……”
“殿下?”
“七岁那年在太书殿,你坐在我的右边。父皇说整个大渊除了他,我就是最尊贵的人,谁也不能平起平坐……”
聂云归不言语,好似也隐约想起从前。
“但你就那么一步跨进大堂,小小的身子,像大人那样掀起长衫,一板一眼坐下来翻开《诸学论》。”夏星时轻笑,“我气急败坏把你赶出去,却反被罚跪一夜。第二日父皇把我叫到御书房,说以后你是辅佐我的人,需信任你,器重你,尊敬你……转眼十年过去,我从未忘记父皇的话,但你呢?”夏星时双眼满是血丝,“聂云归,这就是你的辅佐吗?”
“为了社稷,臣已给殿下选择了最合适的路。”
“如果我求你放我走,你会答应吗?”夏星时哑着声音问道,表情却是心灰意冷,“甚至你可以说,你心里很想那么做,但你不能。”
聂云归静静看着夏星时,没有言语,也没有情绪。
“你不想……”夏星时自嘲地摇摇头,“你不想。”
终于,聂云归开口:“第一眼见到你,我就很讨厌你。”
夏星时大怔。
“而且我们初见,并不在太书殿。”
聂云归拔出了他那把剑。
利刃划过。
死前最后一眼,她好似看见他用剑挑起她的外衣,随意一挥,嫌恶地盖住了她的脸。
一切重归黑暗。
这一次醒来,她久久不能回神。
这一次,她在宫人簇拥下前往大殿,在众臣俯首时踏上通往帝王宝座的台阶。就像最初那般。甚至倒在血泊中的位置和角度,都一模一样。
这一次,她的心已经冷若冰爽,坚如磐石。
箭雨纷落之际,她嘴唇翕动,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只有离她最近的聂云归可以听到。
她在说:“我降生于七星坠落之夜,转夜穹如白日,让整片元启大陆整整四十九日没有黑暗……”她说着十七年来周围人反复在耳边说起的字句,宫里那帮知道真相的人仿佛觉得只要说的次数够多,就能相信她真是七星之子似的。
但真相呢?
她没办法再继续说下去。
“呵,”她忽然冷笑一声,低声道,“怎么把自己也给骗了。”
她没来得及接受群臣朝拜,没能坐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就被杀害。
躲过,逃过,拖延过,摇尾乞怜过,心灰意冷过,奋起反抗过,无一不败在那个人手下。
身处黑暗之中,便是她人生的全部结局了。
她看向天空,暗淡如灰烬。
闭上眼的那瞬间,耳畔却响起一个陌生的清脆声音。
“恭喜您绑定七星系统——”
她确定自己睁开了眼,四周却是虚无。被利刃刺穿的钝痛好似还在胸膛,鼻腔也依旧充斥血液浸润石阶的味道。
甜腻的、腥热与冰冷混杂的……
只对她成立的死亡气味。
她是被谁救下了吗?可为何周遭如何空旷黑暗?
那仿若来自天外的声音又再响起,声线稚嫩,但语气沉稳:“请选择您的通关线路。”
“谁在说话?!”
“我是在接下来的人生抉择中支援您的系统。”
“什么捅……”捅人她倒是知道,“阎王派来的小鬼吗?”
“关于我的来历,您可以理解为其他时空对您的研究与干预。”
她听不明白,却也已经没有兴致去明白:“这次能让我死透一点吗?”
“关于这件事情……”那稚嫩声音竟有一丝尴尬,“确实是我的失误,对不起啦。”
夏星时一怔,仰头寻着那声音,眼里倒真有几分帝王之威:“说清楚。”
“本来在您遇害第一时间我就应该出现的,但程序内出现了一些小小的故障,导致您重生七次,才来到起点。”
“你意思是,因为你,我才挨了七次刀?”夏星时气不打一出来,“你出来,你出来,我不捅你,但你高低挨顿揍。”
“人家是系统,没有实体啦。”
从前太傅总教导她居高位者需胸襟广阔,这会儿倒是起了点作用。夏星时把它当了阎王派来的鬼腿子,自己反正要投胎,索性当作交换条件:“行了,有什么仪式快点走吧,给我安排个好人家——”
她想了想,再有来世,她一定吃吃喝喝,瞧瞧乐子,绝不再掺合什么家国大业。
“这样吧,出生在远离谒城的富商之家,吃穿不愁,在当地有点地位,府衙和本地帮派都给面子。”
“抱歉,您不能选。”
“为什么?你刚才不都说对不起了吗!这样的家庭要求过高的话,随便来个小康之家也行,总之,莫再复生帝王家。”
“为您准备的是重生不是投胎哦,但您可以在两条线路中选择更心仪的那一条,‘国祚倾覆’,或者‘天下归一’。您想选哪个?”
“选哪个的意思……又要再活一次?”转世投胎她求之不得,但如果是这倒霉的人生再来一次,她敬谢不敏,“哪个都不要。”
“拒绝无效哦。若您不进行选择,系统会为您默认随机,重生后不能更改。现在开始倒计时:五、四……”
“等等!等等!”这忽然开始的倒数跟催命似的,夏星时匆忙想着,正常来讲当然是选天下归一,但选个国祚倾覆去狠狠报复一下好像也挺不错?
不对,国祚都倾覆了,她还能活命吗?
“四……”
活不活命的,反正都是死过七次的人了!
“三……”
可若真的亡了国,父皇一定会很难过吧。父皇……从小对她有求必应的父皇,是在战火宣天的乱世中一味忍让求和的父皇,也是卧倒病榻也不忘叮嘱众臣对她宣誓效忠的父皇——
“二……”
只可惜他的叮嘱与他的尊严一样孱弱。
“一。”
“天下归一!”她心中有种力量猛然荡开,“我选天下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