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苏缈没有再练流云心经,因不知她这几位师兄姐的作息规律,到底没敢妄动。
她一直观察到半夜。西厢这边儿微微鼾声此起彼伏,倒没出现哪个夜猫子。
苏缈干坐着也是无聊,后半夜索性找玬珠去了。
山林寂静,星月高悬。
“姐姐!你可算想起我了!”玬珠扑上来就是一个熊抱,呜呜呜直哭。
苏缈被抱得紧紧的,很难不感受到她这份儿孤单,伸手轻拍她的背,叹气:“委屈你了。”
长此下去不是办法,这丫头分明是个跳脱爱玩的性子,成日困在山上却是乏闷。可先前让她离开雁山,她却又不肯。
“要不然下山去找小孩子玩儿,孩子单纯,总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提还好,一提玬珠就跺脚:“去过了,遇上俩调皮鬼,朝我丢泥巴!你看,裙子都弄脏了!”
苏缈失笑,索性就留在山上和玬珠聊了半宿,陪她解解闷。
聊着聊着,聊到了苏缈额头的红色刺青。
“我可以啊,我能帮你消了!”玬珠急吼吼地就举起手来。
“你可以?”
“唔……可是可以,但刺青下面的伤痕是妖力留下的,我怕抹不掉,这样会不太好看的吧。”
“不好看便不好看。”苏缈倒是无所谓。
见她执意如此,玬珠当即捏了个诀。
可待她正要将一股灵力投上苏缈眉心,对方却突然叫停:“等等。”
“啊?”
苏缈抬起手,指尖抚过起伏不平的旧伤痕。片刻后,她浅叹了声:“罢了,先留着它吧。”
玬珠:“怎么又不弄了?”
月光照亮苏缈的眼睛,她目光定定:“等拿回尧光,再抹不迟。”
温源留下的一切,她纵然很想抹去,可一段伤痛未必一无是处。便让它留着,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些事还没完呢。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苏缈和玬珠聊了半宿,终于也累了,赶在寅时末回房睡下。
这一睡,却半点也不安稳。
这是她离开长佑寨后,第一次梦见温源。埋在记忆深处的一些东西,到底是在无意之中被挖了出来。
她不提,不想,却不能说自己彻底的放下了。曾经差一步就要成为夫君的那个人,十年相伴,她曾向他奉出过真心。
温源在北,而她如今在南,走着截然不同的路,也许,这漫漫长长的一辈子,再也不会碰面。
如果,她不回去夺尧光的话。
次日一早,樊音他们便下山去了。陈慕之走前还熬好了粥。
接连五日皆是如此。头两天曾书阳还跟着去,后头便被师兄姐丢在家里。
他年纪还轻,谈生意帮不上忙,倒不如留在山上砍砍柴做做饭,免得乱七八糟的杂乱事儿都压在苏缈身上。
苏缈只需要帮同门洗洗衣裳。
这是师兄姐们对她的照顾。但按惯例,这些衣物都要用松针水泡过,她这一双手简直受了大罪。
又红又肿,到了晚上都还刺痛得难受。
唉……
这些天,苏缈白日练剑,晚上等师兄姐们睡熟了便开始与那股妖力作斗争,照例每晚都要痛上两个时辰。
久了,竟也习惯,用以镇痛的烈酒喝光了后,她便没让玬珠再去买。
说起来,门派里人多眼杂,她在房间修习内功,还是顶着莫大风险的。
苏缈想过,她其实可以夜里去找玬珠,在玬珠的守护下对付这团妖力。一来自己安全一些,二来,玬珠也没那么无聊。
可仔细考虑过后,却作罢了。
因她剧痛发作起来的模样,实在是不好看,玬珠又是个善良乖巧的性子,见怕见了会心生忧虑,惶惶不安。
苏缈一直都很头疼,总也想不出该如何安置玬珠。
樊音和陈慕之下山打听铺子的第五天,苏缈早上起床便没看见曾书阳。
她这三师兄,每日起床后便先挑水,然后进山砍柴、挖菜,挨着该做饭的时间才野回来。
只是今天,他迟迟未回。
苏缈并未及时留意到,毕竟她感觉不到饿。
而秦少和这段日子不知在做什么,也不找阿青下棋了,时常过了饭点也未现身。
算是半闭关了。
故而也没留意到。
直到未时三刻,樊音和陈慕之从湘临城回山——
“哎呀饿死我了,可有留饭?”陈慕之摸着肚子往厨房去。
苏缈这才抬头看了眼天:“几时了?”
樊音:“午时末了啊。”
至此,众人才发现曾书阳不见了。
两人赶着回来本是报喜的,那商铺的事儿已定下了,可不见了师弟,再大的喜事都得放一放。
樊音脸色一僵:“遭了!”
陈慕之水都来不及喝一口,转身就走:“铺子的事等会儿再说,师弟只怕是在山里遇上麻烦了!”
樊音焦急道:“他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老想着去山里看新鲜。要是遇上什么野兽,带着剑去的还好,要是只拿了柄破斧子……”
两人顾不上饿了,也没好打扰师父闭关,提着剑就往山里去。
苏缈赶紧跟上。
三人兵分两路进了山。陈慕之功夫不错,单独找人,樊音和苏缈一道。
此刻天光尚明,天气也还不错。
这时节春回大地,野花陆续盛放,林风裹着幽幽花香拂过鼻尖。可眼下,谁也没有心情闻香。
苏缈从这淡淡的香味里,分辨出属于曾书阳的细微气息。
“这边。”
半妖的嗅觉比人类稍稍敏锐一些,又略逊于犬类,苏缈只能估计个大概方向。
虽然知道该往北还是往南,她却也不便表现得太明显,但有发现偏离过远的时候,才提议换个方向。
“小阳!”
“师弟!”
“曾小阳!”
樊音跌跌绊绊穿梭在山林间,扯着嗓子呼喊着师弟。呼喊之余没耽误她骂这小子——
“这臭小子打小就不省心,我也就大他四岁,这师姐当得跟娘似的!”
“还是打少了,早知道锤断他小子的腿!”
“师妹啊,”樊音叉腰喘气,停下歇息,“你可知道为何后两次进城,我们不带他。他个不省心的,在城里瞎转悠,竟被人哄进了赌坊……得亏是身上没钱。”
十七岁的少年,总是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总会想着自己拿主意。
那日擂台之争,苏缈就看出来了,曾书阳听话的外表下藏着一丝燥莽。
当然,有脾气,也不全然是个坏事。
走了没一会儿,苏缈就嗅到一股血腥味,血的味道淡淡的,但足够盖过曾书阳留下的微末气息。
她当即皱了眉。
“师姐,走这边看看。”
举头四望,山间密林丛丛,樊音也不知该往何处。师妹指了个方向,她也就跟上。
苏缈缓缓呼吸,辨别着经过鼻腔的气流。好在这股血腥味算不得浓烈,可以判断出血的伤口应该不大。
渐渐的,她又嗅到了另一股味道。
是妖气。
玬珠的。
苏缈猛然心头一颤,慢下脚步。
“师妹?”樊音差点撞她背上,“怎么了?”
苏缈:“没什么,脚崴了一下。”
玬珠、曾书阳、血腥味……应该……不会出现她脑中一闪而过的那种画面吧。
某些妖会吃人,可玬珠不是那样的妖。
“师姐,你闻到味道没?”
“什么味道?!”
当然是血腥味。可苏缈没好过早说,她抿了抿唇,只是带着樊音脚步飞快地向气味源头寻去。
待又往前走了一段路,苏缈这才注意到,风里还夹杂着一抹不易觉察的兽味。
她低着头一路细看,才发现泥土地上还留有什么动物的脚印。苏缈心里那本就不太成立的画面,就此被否。
原来是这样啊。
当离得近了,樊音自然也嗅到了血腥味。这催命似的味道,令她的脸色越发显得白。
“小阳——”喊声掺着颤音,空山鸟鸣,更衬出十足的惧意。
片刻后……
“师姐!”
竟然有回应!
樊音三步两绊脚地跑过去,在看到曾书阳的那一刻,憋在胸口的一口气便洪水一样泄了出来。
曾书阳坐在一堆烂树叶子里,咧着一口白牙,冲樊音憨笑。
他的右腿往前直直地伸着,小腿已被血染了一大片,但裤腿完好,看样子伤得不重。
他瞅了瞅师姐,又瞅了瞅师妹,一派云淡风轻:“嗐,看把你们慌的,没事儿!”
“没事儿?那这谁咬的,你自己还是……”
还是你怀里抱的这只白狐狸?!
狐狸?
白的?
曾书阳的怀里,正抱着个小家伙。
小家伙有双圆溜溜的黑眼睛,透着一股子乖巧可爱,浑身的毛发白得似雪,竟无一点杂毛。
樊音愣了,竟不知一只狐狸还能美成这样。
“不是它咬的。”
曾书阳嘿嘿笑着,轻轻地捋着狐狸毛,“这小白狐狸好有意思,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竟跟那豹子对着龇牙,浑身的毛都起来了。那豹子更有意思,哈哈哈……居然被只奶毛都没退完的狐狸吓跑了。”
原来是遇上豹子了。
野外这些畜生素来对危险十分敏锐,那豹子一旦嗅到了来自灵狐的威慑,自然是屁滚尿流。
苏缈眉稍微挑,和小狐狸那圆溜溜的眼睛对视上了。
这下有意思了。
樊音却还记得自己是为何进山的,上去给这小子脑袋一巴掌,气不打一处来:“笑!还笑得出来!”
反正苏缈是笑了。
偷偷的。
戏台搭起来,就看玬珠怎么演了。若演得好,还愁进不了雁山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