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岸上的杨柳枝与风拂动,波光粼粼。
湖光山色从空灵的碧,至柔甲的翠青,再到幽深的墨绿,在如画诗境潋滟开来。
水中暗流潜漾,各色水草绿色植物的根茎,水荇,水芹与藕荷的梗纵横交错。
积攒了整个冬日的能量含蕴,蓄势待发生机勃勃。
虾藻、凤尾藻与一些不知名的水生蕨类抱团,吸引了闪着细微磷光的小鱼儿成群结队地穿梭期间,生动的小气泡咕噜咕噜地此起彼伏。
在水菖蒲、水芙蓉、紫艳寥、小红叶间夹杂点缀着各色嫩黄草青或白或紫的小花。
也藏着一个与光影浮动的人形躯体。
她长发散开一身素白,双目垂眸仰面而上。
面容姣好,神色安宁,犹如一株盛开在画中的睡莲。
不远处是采摘水菜捕鱼网虾的人们,三五成群结伴而游地摇动船桨。
在婉转的渔歌里嬉笑打闹,又或是抓着大鱼了彼此分享收获的喜悦。
只是二三月间的阳光怡人,水温却还是很清凉。
她们潜水不了几时便要浮出水面,起身晒晒光回回暖。
猛地扎出来一个俏皮绿衫小丫头,先是探头抹了一把水,笑着将手里不及巴掌大但波蹦乱跳的鱼儿,放进螺丝与贝壳的竹编笼里。
随即疑惑地回头,望向湖边人少的一面:
刚才夫人说看见了一只大螃蟹,捉去了,怎地这般久了还不见人?
接着她又一头扎进水里,往自家夫人消失的方向去寻。
很快,一声惊呼传遍野湖。
闻人水溺,同行的老妪女娘纷纷过来帮忙,将人挪至渔船,上了岸。
幸运的是,那妇人自己咳出了几口水,水淋淋地睁眼醒来,懵懵懂懂地望向大家,像一只误入深林的受惊小鹿。
同样惊慌失措的还有那绿衣红裤的小丫头。
一下好似用尽了全身力量跌坐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
“夫人,真是要吓死小碗儿了······
若是有事,该怎么与姑爷交待?”
“没事没事,你家夫人无碍!”
燕娘即刻安抚自家的婢子。
又转头向援助她们的众人求助:
“阿娘呢,快救我娘!”
适才她一手泅水,一手拉着婆婆,想要上岸,却不小心被水草还是树枝缠住了脚腕。
挣扎间越缠越深,一度失去了意识。
不待妇人们反应,小碗儿一脸懵圈:
老夫人?她不是在乡里?
又转念一想,许是夫人呛水暂时失忆。
还在抽噎的小碗儿抹了泪,用一时暂止不住的气泡音作答:
“夫人你忘了?老夫人说她有眼疾,怕你与姑爷分心照顾会耽误了姑爷的学业,就没跟着一起进京,留在了乡下老宅。”
小丫头说话间,燕娘已经看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这里是汴城城郊的百草湖,临近运河,是个分流而出的野湖。
回想起在京都的那段时日,因城中价贵,舍不得花银钱买荤食。
她就带着小碗儿隔三差五来这弄点鱼虾,帮她那寒窗苦读的夫婿改善生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
时间是:两年前。
所以,眼下是重生了?
回到了谢安陈在京中会考的那时?
返回城中后,燕娘把自家裹在热水里,令丫头杀只鸡炖上。
小婉儿应下,知道夫人溺水受了寒要好好补补。
浴桶里的燕娘,却是思绪万千。
回想她前半生也算顺风顺水,十三岁与邻县谢氏郎君安陈定亲,十五岁招婿上门。
她这童养夫也算争气,十年寒窗,一朝封为探花郎,大好前途。
所有人都在感叹燕娘运道好,从一介村妇变成了官夫人。
可惜“飞黄腾达”的好日子没过两年,就出现了意外。
她们在陪着谢安陈调任治水官的赴任途中,遇上暴洪失足落水。
结发妻,瞎眼老娘一同落水该先救谁?
这种生死题面前,谢安陈打出了第三套选项:
谁也没救。
他转手拉住了他的小青梅,他的白月光——尚书府的小姐李晚霜,那个被他藏在心底经年的人。
直到那一刻,燕娘终于醒悟,原来是自己一直自欺欺人,以为只要默默付出,守护他爱护他,努力做好一个贤妻,早晚有一天他会看见自己,原来一切不过痴心妄想。
什么失散多年的妹妹!怕不是早就天雷勾了地火,都是扯的幌子!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hetui。
情急之下,水里的燕娘只能自救,并反手带上他老娘。
山洪来势汹汹,即便是一向熟知水性的她,也在不熟悉的水域因救人被绊住了脚,溺水而亡。
反观谢安陈这狗东西,他直接就凑齐了狗男人的人生三大喜事:
金榜题名,他乡遇旧爱,升官发财死原配。
好家伙。
直呼好家伙。
燕娘完全可以想象,她死后他藏在心底的那个就可名正言顺,完全取代她的位置。
是不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这才才帮她重回到了科考前夕。
既叫人重来一次,这次她要好好为自己活一场!需不得再枉此生!
和离!必须得离!
哀莫大于心死,躺平在榉木架子床帐里的燕娘,听到了院中传来的声响:
“夫人歇着呢,小声些。”
“妹子,姑爷着我回来禀告夫人,江阴县的顾举子晚间设席宴请姑爷,今日就不回来用饭了,请夫人不必等姑爷。”
说话的是书童静言,与小碗儿是亲兄妹。
二人一起在燕家帮工。
大的十六,妹子十四。
做妹子的却看起来比哥哥略经事一些,闻言相问:
“可是又要喝酒?那锄头哥你且多看着点姑爷,别让什么猫猫狗狗都近了身。”
“省得省得,放心吧,是清谈雅局。”静言说完就往外走。
小碗儿追上去继续嘱咐:“散了局就早些回来,莫又被人拐了去整夜作诗写词什么的。白白让夫人夜里忧心。”
说完话,一回头看见夫人醒了。
喊了一声后便自行去打水。
燕娘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四方的天井挪下,梁上半巢春燕衔泥而归。
院子里有两盆兰草,还有一方小菜园,瓜果菜蔬郁郁葱葱。
隔壁还有另外一户人家同租这座四合大院,也是会考的学子。
没有选择会馆,是想让谢郎少些不必要的交际,好专心学业。
合租的那举人老爷姓周,四十来岁。
此次进京带了一房两妾,还有两三个儿孙,每日吃饭时最是热闹。
周家小女儿与燕娘关系最好,相互借个花样子什么的。
见人在院中,那小姑娘笑着跑过来问她们,今日出城可又捉到什么好东西?
燕娘一把揭开压水缸的木盖,示意人自己看。
里面养着今日的野外收成,有几尾鱼还有些河虾泥鳅长鳝。
谢安陈喜洁,初至京中她们刚抓的那会,他一概不吃这些。
后来方知他是嫌外面的水不干净,所以燕娘每每抓了活物都要用井水再养两天,清清泥沙土腥。
小姑娘惊呼又可以添个好的面臊子浇头了。
又道还是谢郎君好福气,能娶到燕娘这个贤惠能干的。
给他?
呵,想得美!
燕娘没多言语,只顺手扒了一把葱,还分了一半出去。
被打发出来求两颗葱的小姑娘,一下脸红,摆手说不用这么多,让她还是留着卖吧。
燕娘笑到不值几个钱,执意递上,还小声道:
“不是说要准备烙饼,多出来的让你小娘悄悄地给你摊个葱油饼吃。”
小姑娘偷笑着接过,并让燕娘得空将她那绣了几月的香囊拿过去帮着一起绣了,方才回屋。
燕娘笑而不语,只心里回了一句:不用了,再也用不着了。
小婉儿一旁兑好温水,幽幽地说:
“哎,这汴城的物价,真是叫扬州来的举人老爷家都嫌葱贵。”
用香胰子净手的燕娘剜了一眼过去:
“就你嘴碎!小声些,走,去看看你炖的鸡,炖得怎么样了。”
炖得不错。
按她的吩咐,该放的都放了。
热滚滚的汤锅里,都是山里的野货笋干香菇······
还放了一根小指头粗的野土参。
小婉儿按例将最好的鸡腿肉单独盛放。
留着明日给姑爷吃。
她家夫人却道,留什么留,隔夜了就不好吃了。
不就是一只鸡,又不是什么稀罕的山珍野味,他若是想吃,改日再做便是。
燕娘全数夺了过来后,先是喝了碗黄灿灿的鸡汤,口味大开。
拿着大鸡腿食指大动,开啃:
原来鸡腿这么香的呀!
一只鸡就两腿,一个给谢安陈,一个给他老娘。
年少相识于微,以为恭俭贤良就能日久生情,互为家人彼此照拂。
没成想,危难关头,却终究抵不过人家的心中挚爱。
不准哭,这么好吃的老母鸡汤,哭什么?
这可是从乡下带来的放养了三年以上的走地鸡!
吃,吃光它!
吃光卖光!一个子儿都不留,不能便宜了狗男女!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
休恋逝水,苦海回生、早悟兰因······
等等,好像少了什么?
是了,有肉无酒,不香!
燕娘将腿搁在凳上,一把拍了桌子:
“打碗酒来!”
小碗儿微愣,怎么今日还想喝上了?
继而起身,去拿以前开封过的陈酒。
“不是那个,把余娘子新送的那坛米酒开来尝尝。”
“夫人不是这个要说等着姑爷来日高中,做客请同窗好友时再······”
“让你开就开,哪那么多废话?听我的,开!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类似的话。只要是燕家的东西,一切都由本夫人做主!你是本夫人的丫头,还是他谢家的?”
嘴上唬着人。
手上却扒拉了一大块连翅带肉的分给人碗里。
夫人是全天下对仁善的雇主了,就是嘴巴凶了点,不过凶点好。
不凶这鸡就带不进京了,便宜了村里的那几家。
小碗儿看在眼里,记在心底。
一边奉上甜酿,一边赔笑:
“是是是,夫人!连姑爷都是燕家的,我们大家当然都听夫人您的!”
“嗯,这才乖,也赏你一角!快尝尝,可甜了。”
主仆二人谈笑间享受着美食作以的酬劳。
不多时,酒足饭饱。
燕娘轻飘飘地被搀扶着回了房。
她摊开了账本,又叫小碗儿取出压箱底的东西。
很好,一直有记账的习惯。
醉意里的算筹噼里啪啦一阵响,好似行军打战的旗鼓声,又急如阵雨。
小碗儿撑着头由衷地想:
若是有女公子,夫人这样的怎么也是个秀才,这算筹打得比做了几十年的掌柜还要好。
“夫人,今日才十七,还不到月末。怎么就要先做月账了?”
燕娘头也不抬地答:“不是月账。”
是清算这些年,那姓谢的到底欠燕家多少银子!
筹子的数值肉眼可见不断地增长。
越算越生气,养个读书郎,真不如养猪。
一个吞金兽只知道花钱,一个全身宝样样能卖钱,选谁?
大致心里有了个底,燕娘醉眼朦胧。
让闭门灭灯,落帘困觉!
夜里,作为书童的静言提灯随姑爷打道回府。
见院中一片漆黑。
今日的灯笼怎么没亮?
许是风大给吹灭了吧,
静言自行找补后,将手里的灯笼居高了些。
暗夜微光里,出现一道颀长人影,身姿挺拔而稳重,步态故作了轻盈但非显醉意。
他虽未饮酒,做东的主人高朋满座,屋中座无虚席。
酒意甚浓,一局下来,脂粉与酒气难免浸染了衣裳。
被闻着了,少不得一番纠缠要他解释,多费口舌。
未免多事,谢安陈开口道:“不必声张,去书房。”
被暗压低了的声线,听着也是悦耳之音。
如罄亦如簧,与他整个人一样透着些许冷玉质感的清漠疏离。
往日此时,燕娘该是起夜去备醒酒茶汤了。
彼时今日,她在梦里:呸,你个狗想得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