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沉雪因为一个女人对自己大打出手。梁远生大失所望。
这个女人负了江沉雪。
那些日子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后来她嫁了人。嫁的还是他们开罪不起的人。皇帝登基,她自然也进了宫。梁远生心中冷嘲。庆幸自己那糊涂兄弟彻底见不着这个女人了,死了心也好。自己那顿打也算没白挨。
那位嫁了人,本来就不爱笑的阿靳沉默到了骨子里。没日没夜地练剑,生生把自己的左手练到右手的高度。甚至还要更强。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江沉雪受到皇帝赏识去平定内乱的时候,梁远生别提多高兴了,坚持要随军出战。可是江沉雪却不允。他俩儿大吵一架。他觉得江沉雪这事做得极不厚道,就没把他当兄弟。
于是,自顾自去了。他梁远生自诩有勇有谋,吓得差点尿了裤子。
局外人看来这平定西南的机会给到江沉雪,是皇帝看得起他。
梁远生不再是看客,他亲身经历了这次斗争,也清醒过来。
两万人马平定西南。无异于螳臂当车。
明摆了,就是叫人去送死。
十几万叛军一波接着一波打过来。他自知自己不如兄弟。书多一眼就犯困。一件事儿想深了也就心烦。对于这场战役,他心如死灰。
而阿靳,愣是在山穷水尽的地方拼出了一条血路来。
也在短短几年之内步步高升,坐到了他们所有人都遥不可及的位子。
这就是江沉雪。
梁远生沾了兄弟的光,在五营中混到了个不错的官职。光是每月的俸禄便足够养活一家老小。家里老小和几位美娇娘也都替他骄傲 。
难得清闲几日,他立马提了美酒去宁园找江沉雪。
文风说主子还有事。他就坐在院子里等。
江沉雪的书房里一大堆折子。堆得山一般高。
“阿靳,出来喝一杯如何?”他探出一个头。问出口才发现,自己的语气早已不似从前。客气得有些生分。
江沉雪缓缓抬眸,拿笔的手也停住了。
他说好。
他们终于能够好好坐下来喝一杯。
“阿靳,你说你这整日整夜的,都在忙些什么?我看营里那些小子个个都被你练得发懵了。你还想如何?”
“……今宵苦短。不醉不归。”江沉雪仰头,干下一杯烈酒。
梁远生拍手称快:“好哇!你从前喝酒可没这么爽快!”
江沉雪饮完,他就给斟满。饮完,再斟满。直到两人双双醉倒。
梁远生酒后常常失态。
江沉雪甚少醉酒。即便喝醉了,也都是安安静静的。不过这一次嘴里倒是念念有词。
梁远生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隐约记得,后来文风拖着他回屋时,对着他絮絮叨叨地劝:
“您别叫了。这话不能说!好好好。我帮您问!”
兄弟成了大忙人,往日那些把酒言欢的日子自然一去不复返了。
围剿匈奴的那几年是梁远生变化最大的。他开始看淡生死。江沉雪不一样。他好像一点儿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手底下的兵总说,总督的气场太强了,被他盯一眼就头皮发麻喘不过气。整个军营都得看他的眼色。
这点梁远生深感认同。
都说手上沾的血多了人就变态了,可不能继续这般无情下去,万一变态了呢?
于是梁远生自作主张,挑了一个肤白貌美的丫头安排到江沉雪的营帐里。
第二日那姑娘安然无恙被送走了,还是完璧之身。他闷着一口气去找江沉雪:“我选的人不合你心意?”
江沉雪头也没有抬,沉声道:“这种事一次就罢了……我心里有人了。”
他不再恼怒,有些欣喜,追问那人是谁。
江沉雪不答。
“在上京城里?”
“不是。”
“难不成你藏在军营里?”
“不是。”
“那就是藏在外头了?”
“……”
“那还能在哪儿?”
江沉雪捏碎了手中的瓷杯,一拳砸在桌案上。
那时候他也仅仅以为这兄弟还是老样子。闷骚。不敢在他面前说女人的事罢了。而且话说回来,有喜欢的人总比没有好。至少不必担心他真的变态了。
然而,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在最后一次大战匈奴的途中他们一行人遇伏。数枚利箭刺穿了江沉雪的铠甲,其中一枚穿透了他的胸膛。拔剑之时胸膛里头的鲜血喷溅如注。怎么也止不住。吓坏了众人。梁远生的脸上也毫无血色。日后回想起当时医治的场景都后怕。若是没有撑过来,或许就真的没了。
阿靳的掌心牢牢握着一枚玉。
一枚上头刻了“霜”字的玉。
夜里反反复复,念的也都是那个名字。
他在鬼门关走了数遭,撑了过来。
将死之时都念念不忘。执迷不悟到如此地步。梁远生虽不解,却也不得不成全。
既要错,便错下去罢。
他江沉雪,输得起。
再后来,他接到文风的密报,忽然得知了覃霜的死讯。
这个害他兄弟不浅的女人终于死了。
他心里应该高兴。但又没想象中那么高兴。相反的,他有些担忧。
文风说让他速来宁园。令他惊讶的是,宁园里不光他在,玄门掌门和一众弟子也都在。文风得知这个消息后,竟不敢叫江沉雪知道。提前通知了所有人。
文风是对的。
江沉雪疯了。
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被利箭扎穿胸膛都不怕的男人。在听到这个女人的死讯之后,彻底崩溃了。
梁远生与他兄弟多年。没见过他那副模样。
若不是一大帮人拦着,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儿来。
“你们谁想过她?!”
“你们谁知道她这些年是如何过的?”
年过七旬白发苍苍的陆掌门,对着江沉雪颤巍巍跪下来。
他身后所有玄门弟子呼啦啦跪了一地。
“沉雪。师傅求你……”
那一刻。那一幕。梁远生至今心头震荡。
江沉雪的身子如同一滩烂泥,晃了晃。手中的剑也落了地。
他伏在地上哭得颤抖,脊背佝偻,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那是他的女孩。
本该捧在手心里护着的女孩。
她死了。
江沉雪的口中接连呕出鲜血。又哭又笑。最后,只余下嘶哑的低吼。
他失控。他发疯。众人像是捆着他,拿着一把把软刀子,逼他清醒。逼着他。做回原来的阿靳。
没有人问起那个死去的姑娘。
也没有人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根弦断了。
梁远生只是个看客。可是这事若是出在自己身上,他很清楚,自己扛不住。
他只会比他更疯。
而阿靳太压抑。
那个样子。任何人见了,怕是都于心不忍。
文风是那个为数不多知道内情的人。可不便多说。
梁远生大概猜到。覃霜大抵,是为了阿靳。
梁远生自责的不光是心头曾经深深存在的恶意。更是原来得知她死讯时的那丝窃喜。这份内疚太深,以至于叫他无地自容。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梁远生都不敢面对江沉雪。
他不知道那一场谋划多时的谋反。他亦不知为了成功,为了万无一失。阿靳究竟忍下了多少。
改朝换代的那一日,也是他离开的那一日。那也是梁远生最后一次见他。
他们在郊外道别。
阿靳一身玄衣,背着他的齐鸣。眉眼仍是从前的眉眼。只是从前身上特有的盛气凌人,那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气全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静与淡然,还有些许的沧桑。三十过半的年纪而已,他的鬓发却已斑白。
梁远生与他对话不多。
“还回来吗?”梁远生是笑着问的。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逆着夕阳,光芒淡淡笼罩在阿靳的身上。他走上前,拥抱了自己:
“子敬,保重。”
梁远生的鼻头一酸,他说:
“你也是。保重。”
随后,阿靳翻身上了马。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