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是什么样的呢?尖厉,短促,子弹在顷刻间弹出枪洞穿透空气射中目标,迸出皮肉被撕裂与血液喷溅的声音。我常常梦到这样的场景:在混沌的夜色里,视线也是恍惚着的,眼前的场景是各种颜色堆积拼凑在一起,只听得到一阵枪声和重物倒地的声音。仅仅是几刻间的事,却是梦境的全部,醒来的时候,总是心有余悸,冷汗流过肌肤,勾起一阵颤栗。
有冰凉触及脸庞,心脏像是要撞出躯壳一般,身体也似刚放出箭支的弓弦在一瞬间绷紧,我倏地站了起来,却发现面前原来是园子,而那冰凉的物体不过是一罐冰可乐而已。
“兰?”她疑惑地看着我,眉头也蹙了起来,担忧的意味是那样强烈。
“抱歉,园子,刚才走神了。”
我坐回长椅上,低着头看着六边形的石板拼成的路面。近来不知道为何心情总是低落着,像是有块大石头压着,在想起梦里的情节的时候常常喘不过气来,鼻尖也酸涩着,几乎是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
“给你,可乐,刺激一下大脑。”园子蹲下身来,那永远如阳光一般温暖粲然的笑脸落入我的眼里,她伸着手,将可乐递给我,宛若一个士兵将她的剑递给了另一个无盔甲的士兵,好教士兵能再次举剑砍倒面前出现的任何的荆棘障碍。
我轻声道谢,尽量扯出一个笑让园子不那么担心我。
可情绪一时之间却难以平复,眼前红色的可乐罐反射着夺目的太阳光,刺进眼球里晃出红绿的色块,有什么随着泪腺分泌的液体流逝,被热气蒸发,消失不见。
“果然是最近空手道训练过度了吧。”园子坐在我的身边,身体紧挨着我,明明是有些燥热的暑夏,我却因为相贴的身体感受到了温暖,“也许是吧。”
“你啊,就是努力过了头才会这么累,努力是好事,但是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啊。”园子一向是个有点儿不那么靠谱的军师,然而每当她像现在这样用着忧心忡忡的表情和语气教训着我的时候又总让我觉得有道理极了。
可在冥冥之中,总有股不对劲儿的感觉,它似乎鼓动着我反驳园子所说的话——最近低落的状态并不是因为努力过头而失态,而是其它的原因。可当我试图去思考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时,又有什么阻止着我,我找不到如何证实那个反驳的想法的证据,我想不起来。
“我们去坐摩天轮吧。”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实在让人焦躁,我干脆将可乐放进包里,向园子提议道。
“这才对嘛,来游乐园就要好好玩一场才是!”她牵起唇,像是永不熄灭的太阳,每时每刻都足以温暖我,照亮我。
不仅是摩天轮,诸如海盗船、大摆锤、过山车之类我们都玩了个遍。园子,我最好的闺蜜,同我欢笑,陪我大闹,在我尖叫的时候拍着我的背说着温柔的话安抚我,如果说谁是这个世界上我最不愿舍弃的人,首先是我的父母,其次便是她,她贯穿了我几乎全部的青春,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永远陪着她享受着现在的时刻。
玩乐到快要筋疲力尽时,我想起来一个地方,于是在准备喝可乐前拉着园子跑向了那里,记忆里,似乎有那么一个人带我去过那里,而园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必然也要同她分享那一份惊喜。
“哇!好有意思的喷泉!”园子惊叹着,看向不远处已经翻腾起来的喷泉,“从前我还没有来过这里呢,兰,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是新……”她不知为何截住了话头,像是怕被我发现端倪似的,刻意笑了一下,而我却并没有注意。
我只是沉思于这个问题,它像是自空谷传来的撞钟声,又像是第一滴敲在大地上的雨点,说不清什么感觉,但在顷刻间原本那些充盈着身体的快乐一下子便被一阵凉意浇透了。脑海里有个远去的身影,那道身影奔跑着,带我进入到喷泉的中心,让我欢欣;可他又奔跑着,隐入黑暗里,我不知道他是谁,却又觉得他也许正是我难过的源头。
“怎么了,兰?又不舒服吗?”园子将手盖在我的额上,冰凉至极。
“没什么,也许是太累了吧,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我还是回家休息休息好了。”
“好吧。”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妈妈正端坐在电脑前敲击着键盘,五郎靠在旁边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爸爸正好端着两碗肥牛乌冬面出现在眼前。见我回来,爸爸放下乌冬面大步走了过来,双手扒住我的肩,目光逡巡了半晌,才将手放下,问我,“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嗯……玩了挺多的,有些累就回来了。”
“饿不饿?要不你把我的那碗面吃了吧,我还要忙会儿。”妈妈从公务中抬起了头,语声温和,全无一丝疲惫,无论什么时候,妈妈都是特别坚强的人呢。我在内心轻声说着。
爸爸并不同意妈妈的建议,走过去将电脑放到办公桌上,对着有些错愕于工作被打断的妈妈教训着,“得了,工作狂英理小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已经工作太久了,趁面还热着赶紧吃掉。”
五郎看向爸爸,喵了一声,像是附和,妈妈看了看他俩,发出一声无奈的音,而后便吃了起来。
爸爸看向我时,我没什么心情,扯出一个笑容说自己没胃口便回屋了,窗外的世界还没有溶入夜色,连街灯也仅仅是稀疏地亮着几盏,在失落的情绪下,如此平常的景色都显得寂寥了起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爸妈总催着我早些休息,而这个“早些”,几乎夸张到离谱的程度,临近夜幕降临时,我便需要早早躺在床上进入睡眠。然而实际上,我真正入睡的时间比街灯熄灭时还晚些。
我总会做噩梦,梦里的影像破碎而凌乱,在仓惶醒来的那一刻,原本清晰到真实的梦便大块大块从记忆里消失,只是隐约记得如错落的雨后霓虹的灯光忽闪着,短促而有些刺耳的枪声响过,有钝痛从脑后传来,我倒了下去,坠入黑暗里,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吵嚷着,声音越来越大,令人恐慌,随后我便睁开了眼。笼在黑暗里的天花板让我联想到梦里的混沌,于是再也难以入睡,即便困意上头,也仅仅是片刻就会被吓醒。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我很害怕。
房间还摆着我的空手道冠军的照片,可我已经很久没有练习了,具体的招式我都记得,比赛时的场景也记得。可我却觉得,那些熟悉又陌生,照片里被园子搂着比耶的我笑容明媚大方,却又不像我。
曾经的我和现在的我像是被什么割裂了,就连不再似从前那样常常拌嘴的爸妈也像是因为什么而改变了,我记得当年他们争吵辩驳的模样,也知道现在和睦的他们也是事实,我并不清楚这段关系间我是否有功劳,只是觉得我忘记了什么。
那不一定是父母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也不一定是改变我的原因,总之,我很难让自己不去耿耿于怀。
就连那张照片上,我也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我做不到不在意。
也许是神经质,也许是闲的,我逼着自己回想记忆里可能缺失的片段,然而无济于事,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如同有人刻意删除了某段程序中的代码,而这部分代码,让我想破脑袋也无法令错乱的记忆正常而合理地运行下去。
“光彦,元太,听说过几天有一场关于福尔摩斯的电影要上映耶,要不我们一起去看吧。”窗外响起小孩子的声音,倒是鲜少听说有女孩子爱看福尔摩斯的,我放弃了回忆,干脆听着小孩子们的对话。
“福尔什么?步美我们还是去吃鳗鱼饭吧。”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随后便有个小男孩反驳道:“夏洛克·福尔摩斯啊,元太你连这都不知道,那个被叫做平成年代的‘福尔摩斯’工藤新一你忘了吗?咱们还是在多罗碧加乐园见过呢,他可是日本警察的救世主哎,而真正的福尔摩斯本尊那可就更厉害了。”倒像是个博学多才的小大人。
隐约间,我又觉得方才那段话里有什么很熟悉,而心脏也不自觉抽痛起来,随后我便明晰了原因。
那个叫步美的小女孩不知道教训了句什么,只听到隐约有我的名字被提及,而她原本激动的语气也冷了几个调,“那个工藤哥哥去年就过世了,光彦你就别提了,快点走吧。”
那个小男生像是察觉到了,不知道对着谁大喊了句“对不起”,另外叫元太的男孩不明所以,跟着他们跑远,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小,直到再也听不见。
“工藤新一”“过世”“去年”,这名字像是炸雷一样将我击碎,也击碎了原本记忆的混沌。
–一年前–
我与新一玩乐到晚上,准备再进行最后一个项目的时候,我们走着,他好像看到了什么远远跑去了,以严肃的语气劝告着我早点回去,如果快的话,他会跟上我。
然而我本想去追他,鞋带却在一瞬间断开了。
像是被剪断的线,我看着新一毫不犹豫远去的身影被夜色吞没,只觉得喘不上气来: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永远离我而去。
鞋带断开在日本并不算是什么巧合,反而如同乌鸦一样让人想避而远之。
我站了一阵,还是忍不住追了上去,心里的预感强大到让我害怕——我害怕新一会出事。
当我跟上新一时,眼前是几个黑衣人,有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提着一个巨大的箱子,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他同一个个子奇高的黑衣男人说着话,我无暇去在意那些。而在下一刻,我看到一个人走在了新一的身后,凉意一瞬间爬满身体,心脏也在那刻滞了一瞬。
我朝着新一大声喊着,“快逃!”
那时候,世界仿佛放了慢倍速,我紧盯着新一,光线太暗,我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想着——小心身后,快逃,求你……
然而这慢放的瞬间很快便恢复了,我最喜欢的少年一点点倒下,我感觉他是在看向我的方向,他的表情应该是错愕的,但我依旧看不清,眼前变得模糊。
头上剧烈的疼痛逼得我向地面坠落,先后两声重物落地的声音。
一声是他的,一声是我的。
工藤新一死去了,可毛利兰活着。
–一年后–
明明是夏夜,可我却觉得冷。
我最喜欢的人因为我幼稚的要求死在了多罗碧加乐园,可我在他死后却同园子在那里享受快乐,我甚至忘记了他。
泪水从脸庞滑落的时候,我在没有灯的屋子里斥责了自己一句,“你可真是可恶!”
太多被忘却了的回忆因为他的名字而解锁。我想起他办案时意气风发的身影;想起他每次别离后重逢时掩不掉的虚弱神色;想起他每次要突然离开我去办案时的为难模样;想起我曾对着他央求“拜托你,请不要再丢下我”的面容……
太多太多,我似乎总会成为他路上的绊脚石。
而他这回彻底溶进夜色,溶进过去,溶进几乎丢失的回忆,工藤新一再也回不来了。
泪水像是流不尽一样,满面都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大声嚎哭起来,像是最为狼狈的兽类。
门在片刻的响动后打开,我被妈妈搂住,却完全感受不到来自她身上的一点暖意。
“不要想了,兰,妈妈在这里陪着你。”
“兰,深呼吸,不要太激动。”
“……”
他们手忙脚乱着,像是初为人父母,可我顾不上在意这些。
“我害死了新一,妈妈,新一死了,他死了一年了,但是我把他忘记了,我……”我控制不住悲伤的情绪如洪水泛滥着,它将理智击溃,也让我没有办法站起来去面对新一死去的事实。
妈妈紧握着我的手,试图为我传递力量,那在法庭上一向有力而强势的声音此时慌乱而破碎,“兰,不要再想了,那不是你的错。”
我试图听进去这让我振作的话,可又觉得难以接受,就好像是刻意撇清关系一样,那样苍白而无力。
“可是,我……”
爸爸站在一旁,手抓着我的肩膀,有些用力,让我回神。他像是要点一根烟似的,却又发现自己并没有带烟,干脆又将手放下,他的声音沉重而闷,“兰,睡吧,爸爸明天带你去看他。”
“我真的,能去看他吗?”泪裹着的视线里,本就匿于黑暗里的父亲的脸看得更为模糊,像是梦里不真切的场景。
“当然可以,那小子怎么可能会怪你。”也许是担心我再胡思乱想,爸爸又说,“睡吧,别再自责了。”
第二日去了墓园的时候,天上落下小雨,像是也在为新一哀悼似的。
今天是他去世第366天的日子,整整一年零一天。
我已经准备踏上十八的门槛,可他却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
墓园的管理员给了我一封信,信封有些旧了,我站在新一的墓碑前,在父亲的伞下开启了信封。
信上的字迹漂亮而张扬,而内里的情感却有些闷。
『蘭ちゃん
(小兰)
お元気ですか?
(你好吗?)』
开头那亲昵的称呼同问好让我不禁落下泪来,我继续读着,仿佛能够领会到写信人当时的心情。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希望你应该是像从前一样总能振作起来的模样,虽然这个希望并不切实际。你是个很可爱又兼顾善良的女孩,沙朗跟我提起你时称你是“天使”,而你正是这样的人。可善良过了头,便会把一切揽在自己的身上,新一的离去原因并不在你,你无需太过自责。
明天和意外,哪个最先到来,我们都无法准确预判。你因为受惊过度而变成医院里那副模样,但是罪魁祸首只能是那群罪犯,新一那孩子和你都是不幸的受害者。为了不引起你痛苦的记忆,我和优作没有去看你,可你要相信,你和新一都是值得被爱,被关心的孩子,我没有理由去责怪你。
……
最后,如果你耐心看到了最后,请振作起来,带着新一的那一份,好好的活下去。
拜托了。
希望你能好起来。
工藤有希子』
泪水不知何时落了满面,我感受着新一母亲的心情,吸着鼻子进行扫墓的流程,雨水和勺里的水漫过,洗落覆在上面的灰尘,放上花和摆好水与贡品后,我闭着眼睛,手中拿着一柱细细的香,似是神明前的信徒。
若是一年前,若是有神明,若当时新一活下来了……
然而再多的假设也是徒劳,我必须接受这个灰暗的事实。
雨仍旧下着,香也燃到了尽头,我将其插在墓前,也逼着自己振作起来。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他从前嘴上和新一不对付,可实际上也瞧得上他。
但我们必须接受他已离去的事实。
那些过往相处的记忆,都是真实的,也已彻底停留在过去,无法再运行。
从前的时候,我央求新一,拜托他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但我现在不得不一个人,活在没有他的世界。
PTSD是那样难熬,但我要活下去,我要永远记得这个少年。
就当他只是跑入了一段夜色,只是再也没有迎来黎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