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天空阴云密布,层层翻滚,如宣纸上肆意泼洒的墨。
城门外,偏僻的客舍点着一盏孤灯,映照着昏黄的内室,照得女子眉眼灼灼,明明灭灭。
“先生,如何?”她焦急地询问。
房内陈设简朴,不过一桌,一床,床上的人静静躺着,旁边一位身着青衫、须发皆白的医者在为他号脉。
郎中模样的人侧着头,神情凝肃,半晌,蹙起眉头,突然起身向门外走去。
“先生!”
那人并未回头。
所以尊称方才那人为先生,乃是因为他就是名闻天下的东乡伯,归云。这位归先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他出身大族,年少封爵,官居帝师,可惜他志不在仕途,慕容景的父皇崩逝后,他便挂冠而去,云游四方,行踪向来飘忽难觅。此番也是运气好,正好赶上他游遍南方,返回北地。江容晚求了许久,又许了一副十分难得的古画,归先生才同意走这一趟。
三日来,这已经是第十一个郎中了,个个都束手无措。若是连这位号称知晓天下事的归云都没有办法,那······
这怎么能行呢?观察他方才欲言又止的神色,分明是有事没告诉她。她一定得去问个明白。
江容晚抬脚追去,却被床上的人拉住衣袖。
一回头,慕容景艰难地撑起半个身子,那毒深入骨髓,嘴唇都变成了紫色。
“阿晚,去把窗户打开可好?”
不过三日,曾经力拔山兮的人就变得气若游丝,连站都站不住了。
江容晚一阵心酸,连忙安置下他,快步走到窗前,支起窗棂。
晚风送来丝丝缕缕的寒气,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淌过屋檐,坠落在窗前,不断发出“啪嗒”的声音。
慕容景看了半晌的雨,忽然微微一笑。
或许这就是命运。
他这一生从来都不信命,身为皇子的时候是,身为王的时候更是。是以他敢在太子势力稳固的时候,想办法将陆氏的作为上达天听,让父皇生了改立太子的心思;他敢在皇兄登基之后,暗中收买朝臣;敢在无数刺客的刀下,绝处逢生;敢在掌权之后,步步紧逼,设下陷阱,将百年豪族尽数屠戮。
权力如此,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没有什么东西是生来就该有的。心爱的女子嫁给了兄长,那他就变得比兄长更强;她不爱他,那他就想尽一切办法占有她,将她留在身边,总有一天,她的身心会都属于他的。
他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眼见着就要成功了,可上天偏偏在一切都唾手可得的时候,要取走他的命了。
不过,他不后悔。本来当初给她那个镯子,就是为了保护她的。他既然敢给,就能预料到有这么一天。
慕容景握着江容晚的手,示意她俯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
直到此刻之前,他从来都没有真正抓住过她,反正都要死了,就让他再沉溺一次吧。哪怕片刻也够了。
他抚摸着她的脸,开口道:“阿晚,我给你的那块玉佩,可号令我的兵马,你若愿意,就辅佐我们的孩子,直到他长大成人。你若是不愿,皇兄留下的那个孩子,我没有杀,一直养在姑母那里,把这个交给姑母,她心思睿智,自会做决断。然后,你可以离开皇宫,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江容晚将他的手紧紧握着,孤灯将她的眼睛照得很亮,她拼命地摇头:“不,求你别这样说。”
慕容景似乎想笑一下,努力了半天,还是没有做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手脚不听使唤,很沉很沉,明明还有意识,眼睛却缓缓闭上了。他听见耳边有人在唤他,可是他再也无法回应。
这便是此毒发作的最后一步,虚无幻境?人虽有气息,却如死了一般。虽如死了一般,又仍有意识。不生不死,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也不过如此。
江容晚走出屋子的时候,归云正站在院中,出神地盯着庭前的松柏。手中撑着伞,青衫飘飘,恍若仙人。
她走过去,原本黯淡的眸子一下子亮起来,闪着期冀的光:“先生可有法子?”
归云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嘴唇一动,想说些什么,却又忽然摇头。
“老夫少时行走四方,遍阅人间疾苦,曾立誓,此生救天下,救众生,不救王侯。实在是······不愿破戒啊。”
江容晚讶异:“先生怎知?”
归云冷冷一笑:“老夫还知道,你要救的那人不是一般的王侯,乃是皇族之人,不仅他,你也是。此番身中奇毒,恐怕也是自己多行不义,手上沾了太多的血,报应使然。”
说罢,似是想起往事,那温和的眉宇突然冷厉起来,一甩袖子:“算了,既是如此,恕我无法相助。”
“王侯,亦是人!”
江容晚突然扔掉手中的伞,在归云惊讶的目光中缓缓跪了下来。
“先生平素声称悬壶济世,尘心已断,既然如此,自然该心无挂碍,视众生平等,无关贵贱。”
归云回头,目光微沉,有些许动容。
“更何况,他于我而言,本就无关身份,王侯将相也好,贩夫走卒也罢,他只是我在这世间唯一心爱之人。”
密雨落在江容晚的头上,又一条条地顺着脸淌下来,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淋漓不尽。明明冷的牙关咯吱作响,声音却仍旧清亮。
“妾也不敢声称他手上没有沾血,只是他多次搏命救我,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对我情真之人,我绝不能再辜负他。何况他于我朝至关重要,他若有恙,边疆必将再起烽烟,百姓重入水火,到那时,先生如何能自在云游?”
“倘若,倘若先生肯开恩,又难解心结,妾愿将这一命赔给先生。”
雨在瞬间大了起来,倾盆而下,雷声轰隆作响,闪电劈开天幕,亮如白昼。身后的女子却如院中松柏,傲然挺立在风中,不肯摧折。
归云叹了又叹,眉心蹙了又蹙,终是化为重重一叹。
“罢了。”
他看着江容晚,眸中冷意化作同情。
“只是万物自有常法,倘若人力强阻,皆有反噬。正如此法,恐伤寿元,又恐伤及子嗣,就连你腹中这个,也未必能生下来。你是女子,又还年轻,未来还有无数可能,希望你三思而后行。”
江容晚眸光一软,以无限的依恋轻抚小腹,只一瞬,眉眼间又是一片沉着。
“先生只需告诉我便是。”
倘若没有心中人,她纵然长命百岁又有什么意思呢?可惜她太晚才看清自己的心意。
归云点头,目光停留在她的手腕,又是一叹:“此物有灵性,只需到天台山、五座湖中,以血喂养,两种血液相克,自会化解。”
*
传闻中的天台山,就近在眼前。
江容晚翻身下马,仰起头,心中长叹一声,终于到了。
归云那日只告诉她这个地名,并未告诉她具体道路,就翩然而去。她一路打听了许久,才发现看似平常的一条小径之后,原来别有洞天。
云山重叠,郁郁苍苍,群瑛之萃,尽在天台。
幼时身在闺中,总是听闻外邦之人说那北地的天台山如何之美,如何集万物之灵秀,当时便心生向往。只是奈何一生禁于宫廷,不过是痴念。
熟料世事如风,命运难料,阴差阳错的,她竟是能有幸一见。
纵然早就听腻了世人如何赞美这地方,一朝亲临,仍然忍不住为之惊叹。
巨嶂巍峨,流水宛然,天地辽阔。
当她沿着蜿蜒的道路往上,攀上四十九级玉阶,前方再无路径,乃是一山崖,而一弯明汪汪的湖水就在脚下。
如一方明镜落于阶前。
江容晚取出匕首,翻起袖口,在腕上轻轻一划。
犹如刀裁宣纸,伴随着一阵痛感,肤上破开了一条红色的细线,而后冒出一点血花,汩汩漾开,又一点点跌落。
血流如注,却是一丝一毫也未滴在地上,尽数被吸收。本是流光溢彩的血玉,如墨汁晕染入水,颜色突然变得很浑浊,由青变紫,又逐渐出现冰裂般的纹路,而后,砰然碎裂。
腕上骤然一轻,禁锢彻底解开,数不清的细小的碎玉极为自然地顺风而落,飘飘渺渺,坠入脚下还有万丈远的湖中。
啊,这样一件世间仅有之物,就毁于眼前。
江容晚本能地向深渊伸出手,片刻后又收回。
当初制造出此奇物的人定然是抱着一片丹心,可谁知,秘宝若为有心之人知晓,反而成了会被拿来利用的弱点。所以没必要了。
她沿着原路,悠悠地下山,虽是风景如画,可因为心有挂念,总是忐忑。眼下,她应该赶紧回去。
刚至山下,就见树下所系的骏马欢快地冲她甩起尾巴。
她轻轻一笑,还未在脸上蔓延开,却又立刻止住了。
相隔十丈远的地方,另有一匹骏马,通身雪白无尘,旁边站着一个挺拔的男子。
墨发,玄衣,玉冠,飞扬的眉眼和微微发白的脸。
黄昏时的夕阳斜照,湖泊洒了金,随风泛起涟漪,那半张脸在光影里,模糊中看不真切,唯有唇边噙着一抹笑意,温柔而耀眼。
一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