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夏进屋后,靠门站了许久。
她没有开灯,房间里只有窗外大厦外墙上通明的轮廓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射下一道浅淡的若有若无的亮线。
在一片漆黑中,她对声音的感知更加突出。
她听见电梯门滑动开,听见贺霆云和沈司的短暂的交流,听见电梯门闭合时的碰撞,最后听见楼道灯灭一瞬的细微声响。
最后,世界彻底安静。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视线落在玄关处按照颜色深浅摆放整齐的鞋架上,微微一愣。
她出门前,换了几双鞋,都在地板上歪歪斜斜摆着,这个鞋架绝没有这么有秩序!
……有人进来过。
首先排除是贼。
——毕竟没有哪个贼进来偷窃,还贴心地给她收拾屋子。
其次排除骆怀薇,她俩在收纳整理这件事情上是一样的随性。
别人眼中的混沌杂乱里,有她们自己才知道的摆放原则,她一个人住在骆怀薇的小公寓,即使从来没有收拾过她堆满物品的房间,也能准确地拿到自己需要的物品。
江莱……倒是会精心收纳的类型。
但她根本不会闲到飞来华海给她当田螺姑娘。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结论。
席夏回头看了一眼电子锁。
其实贺霆云一直都知道她大多数的密码——包括手机、行李箱,她都习惯性设置成哥哥的生日。
他能进得来,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进来特意整理了鞋柜,难道是看她鞋架太乱,忍不住帮她收拾一下?
——以前他真没少做这种她无法理解的整理。
贺霆云的规则感和秩序感是全方位的,从时间上严苛的日程安排,到空间上的整齐摆放序列,一切都需要在他极致的掌控之下。
而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她感情变质的时候。
她对贺霆云如兄长般的信赖感激中,萌生了一些女人对男人的渴望和迷恋,荷尔蒙极速分泌,驱使着她靠近。
于是,席夏第一次品尝到音乐人词曲中亘古不衰的情与爱的酸涩,第一次将“暗恋”的二十三道笔画在心尖反复镌刻,第一次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进宽敞的衣帽间,把自己的衣服挂进他的衣柜里。
她抛下所谓羞耻心,看着自己裙上蓬松垂落的荷叶边领,严丝合缝地靠在他深色西装的中缝处。
对初次心动的少女而言,这无疑是隐晦又大胆的暗示。
然而这样的暗示,对贺霆云来说似乎没有意义。
他只在乎他心中的秩序感,仿佛不能容忍一点脱轨和失控的迹象。他什么都没有说,没有问,但一天过后,她放过去的所有衣服又原封不动回到了专属于她的那个柜子里。
席夏转身拉开自己的柜门,脸色瞬间五彩斑斓。
从短到长,从薄到后,从浅色到深色,柜子的衣服呈现出和此前截然不同的排列方式,整齐又有序。
落在席夏眼里,这无疑是拒绝了她的心思,又被无声地嫌弃了一番。
她闷闷不乐,去找贺霆云质问,却见他站在酒柜墙前,为了一瓶新拿出来的红酒,调整酒柜上的排列。
不知道他怎么排的,酒的品类、年限、品牌,亦或是瓶身设计的颜色,总之他有自己的规则,一声不响地调整了一个小时。
……她如此随性的性格,竟然喜欢上了一个整理癖?
“怎么了?”
中途,贺霆云抬头,看见她欲言又止。
“没事。”彼时席夏咬了咬后槽牙,羡慕地看了一眼那瓶能被他的手掌包裹许久的红酒,赌气地转身上楼。
从此她再没想过和他共用一个衣柜这件事。
往事抛在脑后,她匆匆光脚进屋,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屋内其他陈设都没有任何变化,她的箱子堆在客厅角落,换下来的衣服随意地搭在沙发上,之前抱着吉他在这里打盹,吉他还压在打印的剧本初稿上面。
他的确进来过,但还好,只在门口出没。
因为只有玄关的鞋柜是整齐的。
可问题是,他整理了鞋柜又出去了,还坐在门口打盹等她回来,这算什么?演给她看的苦肉计吗?
席夏快步走回玄关,蹲下清点鞋柜上他的摆放.
来华海后新买的运动鞋、皮鞋、羊毛小靴子……一双都没有少。
只不过在最底层角落里,多了一双男士拖鞋。
这双拖鞋被整理的人藏得很深,恨不得塞进夹缝里让她够也够不着。
席夏:“……”
这双男士拖鞋是她为了自己独居安全,证明家里有男性存在,特意买来放在门外电梯间装样子的。他拿进来又藏起来算怎么回事?
脑海蓦然浮现出开门时贺霆云脸上令人害怕的表情。
目眦欲裂,血丝充盈,对沈司充满警觉的态度,还有他那句没有说完的“我们还没有分开,你不能……”,难道他是把沈司当成自己的同居对象了吗?
“这个人什么毛病?男人迟到的占有欲?”
席夏小声嘟囔着,想着她的鞋可能被贺霆云碰过,心情复杂地从上面拿下一双棉拖鞋,踩着进了屋。
她接了一小盆水,给养在窗台上的植物浇水,拉开客厅的窗帘,看见窗外的地标建筑上流转的灯光,脚步顿了一下。
难怪他知道她在哪儿住。
她入住后,怀薇的朋友圈里有来这里小酌的自拍,即使屏蔽了他,姜炎也能看得到。
算了,她看开了。
打理完植物和自己,席夏倒头陷进被子里。
她不能因为和贺霆云之间走到结束的关系,就去限制骆怀薇的拍照和交友自由。
左右那些曾经困扰她的误会已经解开,想抱怨的话也一股脑对他倒了出去,等拿到离婚证,她就会彻底消失在他所熟悉的朋友圈里,离开去过一段安静的只有自己的生活。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席夏这一觉就梦到自己彻底脱离了贺霆云和席芷方,在世外桃源般地方潇洒自由地生活。
梦醒时分,她还有点依依不舍,不想睁眼。
江莱的电话让她清醒了过来。
“我的小祖宗,你没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吧?”江莱语气无奈,席夏灵敏地捕捉到她那边声音里悠长的梵音,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
2月14日,别人都是晚上买花约会过情人节。
她和江莱则是给林江请香祈福——起初是陪白姨一起去,后来就变成了两人的固定行程。逝者未必需要那些繁文缛节的仪式感,但对于生者来说很重,比起信仰,更像是一种支撑着活下去的慰藉。
这次相隔两地,她们也约好了各自去一家寺庙。
席夏匆忙起床洗漱,随手拿了半袋全麦面包准备路上当早餐。
下了楼,她一手咬着面包往小区外走,一手在软件里查去那家寺庙的路线,走出小区的门,席夏忽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似乎在暗中盯着自己。
她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没有行人。
倒是一辆熟悉的车慢慢悠悠从地库里开出小区,停在她面前。
降下的车窗后露出一弯桃花眼。
“早上好,沈律。”席夏礼貌一笑。
“这么疏远?”沈司手肘搭在车窗上,意有所指地问,“昨晚睡得好吗?”
“托你的福,挺好。”
她不想提关于贺霆云的事情,垂眸看着导航软件里早高峰拥堵的路段,和预估车费,皱起眉问道:“我去南边的寺庙,可以搭个顺风车吗?”
沈司收敛了笑意:“不顺路。我今天不去律所,要和当事人去一趟看守所。”
席夏叹气:“行,看来还是地铁方便。”
“不过,我可以送你去最近的地铁站,顺便在我车上把早饭吃了。”沈司睨了她手上的面包,解开车门锁,“最近流感高峰,车上有怀薇的备用口罩,你拿上一个,也别在地铁上吃东西了。”
“谢谢。”
席夏上了车。
她落座后系好安全带,若有所思地嚼着面包。
同样是被关怀,贺霆云让她有过感激,有过悸动,也有过强烈的负担感和抵触,心底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而面对沈司却完全没有。
他关心和关照在恰到好处的边界,不会逾越也不会疏远,像是一种身为年长者与生俱来的本能,有点像面对林江时的状态,令她心平气和,毫无负担。
忽然一通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是没有备注的本地号码。
“喂?”席夏犹疑了一下接上。
“席女士吗?您的外卖已经送到了,我放在外面取餐柜还是给您送上去?”
“外卖?”她疑惑道,“我没有点外卖啊。”
“是早餐,我应该没拿错订单。”对面小哥奇怪地核对着订单消息,“这样吧,我先给您放楼下了,这边还有其他单子要送,如果有问题,您和平台联系。”
说着挂断了电话。
席夏皱着眉,进自己的外卖软件看了一眼,她也没有在醒来迷迷糊糊的时候下单呀?
她转头看沈司:“你没有给我点早餐吧?”
沈司挑眉:“我从来不做这种事情。是不是怀薇?她没如愿在情人节给你找到对象,想给你点一份早餐赔罪?”
“应该不是。”江莱和骆怀薇都知道她习惯睡得久一点起来,一般从来不在早晨来打扰她,“不管了,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
席夏想了想,没再纠结,关上车门。
沈司颔首,打转向灯汇入车流。
走进地铁站前,羡慕地看了一眼沈司的车,低头给丞璨发消息:[早上好,那天我看的越野车,有现车吗?我想这两天就去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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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米外的小区取餐柜前,贺霆云孤身站立。
他看着柜子里安静摆放的营养早餐,眼下的阴翳像是见证着他的彻夜未眠。
取餐码发到她的号码上,他无从拿出。
分明是念着她昨晚说的话,他备注的送达时间写得晚了些,想让她多睡一会儿。可就是送迟的这几分钟,她已经咬着面包上了那个男人的车。
她脸上一点怨言都没有。
一个让她草草解决早餐的男人有什么好的?
等等……当真没有怨吗?
她在他身边被迫早起锻炼的时候,他也从来没有见她有特别强烈的不满和怨念,可是昨天他才从她嘴里听见,她到底有多痛苦。她将自己的情绪深深藏起来,迎合着他的一切要求。
她是否还有更多的委屈,在她不曾言说、他亦不曾察觉的地方?
胃里一阵刺痛翻涌。
这是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打破了他规律的生活习惯的一天,没有晨练,没有吃早餐,只是像个窥伺者在她家附近徘徊,在阴暗处看着她的身影。
忽然,手机消息提示音响起。
贺霆云强忍着,微微弓起身,拿出手机,眼瞳一缩。
席夏:[取件码0214,我不要,你拿走。]
他的指尖蜷起,结痂的掌心仍然持续着刺痛。
她知道是他点的。
但她不要。
是不要他的早餐,还是……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