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幼安这才抬起低垂眼睫看向竹帘外的少年,却只看见少年渐行渐远眨眼间便被门扉掩住的背影。
不过是瓶祛疤药膏,给农妇亦算物尽其用,可是这少年故意噎她到底是心思太过愚笨还是太过玲珑?
片刻后,姜幼安忽地笑了笑,摘下帷帽薄纱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萍水相逢而已,想这么多做什么,这少年以后当不会再见。
扈家小院,少年长腿阔步直奔主屋而来。
锦盘将农妇抱到榻上后便向母女二人告辞,离开时恰巧在屋檐下与拿着药方和祛疤药膏的少年擦身而过。
少年目不斜视地进入屋中,锦盘却在走下屋檐后驻足,那瓶祛疤药膏殿下耗时大半月才制得一小瓶,竟然全赠出去了么?
须臾,锦盘忽地释然,抬脚离开——是了,殿下爱民如子,药膏再难得,也当物尽其用。
听见屋外之人渐渐走远的脚步声,少年这才将翠绿瓷瓶递给扈大娘:“这是祛疤药膏,乃顾姑娘相赠,每晚睡前敷于伤口处即可。药方暂且放在我这儿,师兄会去县城抓药给您送来。”
每年农忙时,少年都会随顾青树一起来橘田县帮忙收割小麦,扈大娘与他们相熟,闻言没有过多客气,而是唤女儿去拿银钱。
只是农户家中并不服富裕,扈姑娘翻遍钱匣也只翻出几十文钱,她微红着脸走到少年身边,声若蚊呐:“官爷,这些够么?”
少年没接。
扈大娘的伤口深,药至少要吃半个月,这些钱显然不够。
但他却道:“用不完,扈姑娘且先收起来,待师兄拿药回来再将银钱给他。”
听见此言,扈姑娘紧张忐忑的眼神显然松快了些:“好,够用就好,那就劳烦官爷了。”
少年淡淡点头,转身去找顾青树。
出了小院,却见那辆停在扈家门前的马车不见了,抬眸望向远处,才发现挂着“顾氏医馆”的马车正向着北方疾驰而去。
顾青树坐在石桌边支着下巴打盹。
少年走过去倏然踢起他一只脚:“怎可轻易将人放走?”
顾青树一个趔趄差点跌倒,险险稳住身形后才说:“他们要去苍鹤县,我还拖什么?走的时候还抱走我一颗大瓜呐!”
苍鹤县在云州最北之地,与甘州毗邻,同时也是大军驻扎之地。
那是他们的地盘,但凡进县之人,无需少年下令,底下人自会彻查其身份。
既如此,确实不必再拖延时间与他们相处。
少年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手中药方,药方字迹娟秀,笔锋处却又隐隐透出一丝潇洒不羁的狂放。
常言道字如其人,能有不畏艰险从宁州奔赴苍鹤治病救人的心性,若此人身份无疑,倒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思及此,他敛起心神,将药方交给顾青树:“去县城抓药。”
顾青树哦一声,看见师弟走到树前牵马,他急忙拍拍屁股跟了上去。
*
自殿下初入定州染上风寒之后,锦月便开始在殿下动身前先一步抵达他们要去的目的地,再提前为殿下定下客房,试睡一晚。如此待殿下抵达之时便可好好歇息歇息。
云州,日落时分。
锦月守在城门外的茶摊上翘首以盼,素来稳重的人这会儿却眉心紧蹙,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茶摊前起起坐坐。
直到漫无边际全是黄沙的小道上出现一辆熟悉的马车,锦月才微松口气,拿出铜板向茶摊老板结了账,提步去迎马车。
叶晋远远看见人,也低喝一声“驾”加快了马车行驶的速度。
待靠近锦月,他又轻吁一声放慢车速,行到她身边时正好停下。
叶晋跳下马车,想替锦月搬马凳,却被锦月摆手拒绝:“不敢劳烦公子,锦盘会拉我上车。”
话音刚落,马车后门便被推开,锦盘直直朝锦月伸出一只手来。
姜幼安撂开半边帷帽,恰好看见漫天黄沙糊了三表兄满脸,他想去拿马凳的手也在半空中僵了僵。
“姑娘,您姗姗来迟,可是身子不舒服?”
锦月上车后轻轻福了一礼,接着便半跪到姜幼安身边请脉。
她小时候随皇后娘娘学过两年医术,可惜她资质不佳,如今医术早已比不得殿下。
姜幼安伸出右手腕,轻轻摇头:“莫要担心,我身子没有不舒服,只是路上遇事耽误了些时间。”
锦盘接着在旁边一板一眼的向锦月讲述事情经过:“姑娘在路上遇到一位被镰刀划破小腿的老妇,下车为她救治,在烈阳下暴晒了两三刻,回马车后经过树林又吹了会儿冷风,姐姐,你好好给姑娘把把脉。”
锦月闻言眉心顿时锁起,纤细手指轻轻搭在殿下如玉般晶莹剔透的肌肤上。
片刻后,锦月紧锁地眉心慢慢放平,道:“幸好,姑娘身子无碍。”
与此同时,马车悠悠动了起来。
叶晋扬鞭低喝,驾着马车继续朝云州城前进。
进入云州之后,姜幼安当晚便让叶晋对随行暗卫传令,放缓行进速度。
虽然她最终要在苍鹤县落脚,但云州毕竟是萧无衍管辖之地,眼下她对云州一无所知,不宜擅动。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在启程去苍鹤之前,她要先了解清楚萧无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况且,她的医馆想要在云州站稳脚,也要耗费不少功夫去经营。
于是等过了农忙季,顾青树率军回到苍鹤,第一时间便找来下官问秦晋和顾氏医馆的消息,却得知苍鹤县近日并未来过一个叫秦晋的人,不过云州的确出现了一家顾氏医馆,只是那医馆远在青禾镇。
云州共有九县一镇,青禾镇与橘田县相邻,乃是云州最靠南的城镇,也是云州最富庶安稳的城镇。
难道觉得苍鹤太过穷苦危险,不敢来了么?
顾青树思衬着,想起师弟交待的事,当即吩咐下官:“去查,查清楚这顾氏医馆的大夫可是位女子,还有这女子的表兄可是姓秦名晋。若是,查清楚他们底细。”
下官领命,躬身退出军帐。
顾青树亦不曾在营帐久留,匆匆洗把脸,便换上军装去了主帅营中去寻师弟。
临到帐前,却被守帐小卒拦下:“顾将军稍候,侯爷正在招待从长安来的贵人。”
拦人的小卒是镇远侯萧无衍的贴身长随,名唤萧陆,从小跟萧无衍一块长大,与顾青树极为熟稔。
顾青树闻言果然拉着萧陆往外走了几步,低声问:“长安?什么人?难道又是师弟那不安分的庶母要搞什么幺蛾子?”
萧陆忙回:“不是不是,顾将军莫要胡说。”
顾青树放心了,只要不是师弟庶母派人来,其他来什么人他都不怕。
这时帐帘突然从里头掀开,萧无衍面无表情地将人送出营帐。
不过师弟那张太过俊美,顾青树从认识他起,便时常看见他露出一副面无表情的表情,是以寻常人根本没办法从他脸上看出半分他真正的心情。
来人显然了解过萧无衍,因此哪怕面对萧无衍的冷脸,他脸上也仍噙着笑,没有半分不悦。
顾青树看着人坐轿走远,这才走到萧无衍身边问:“什么人?”
只见当日在麦田中穿着玄色布衣双眼澄澈无瑕的少年,如今却穿着一身威严盔甲,双目锐利如鹰,周身气势凛冽似冰令人望而生畏,与当日沉默的斗笠少年可谓是判若两人。
但顾青树显然早已习惯萧无衍的两副面孔,面上没露出半分惊诧。
而萧无衍瞧他满头大汗,面上表情并无任何变化,神色如常的带他进帐给他倒了杯温茶,“是谢峥的人。”
顾青树咕咚咕咚喝完一盏茶,疑道:“谢峥?他派人来找你作甚?”
萧无衍又给他倒杯茶:“慢慢喝,他道是好心来给我送消息,陛下召我回长安的谕旨不日便会送到,而待我回京后,陛下会收回我手中兵权。”
顾青树端起茶盏很听话的小小抿了一口,继而不屑轻哼:“咱们今年已经打了好几场胜仗,陛下怎么会在此时收你兵权?那人定是在危险耸听!”
萧无衍不置可否,甘州未复,陛下即便想收兵权也绝不会拿他开刀。
谢峥派人来告知他此事,当然不是认为他会轻信门客之人,而是想让他居安思危,想一想将来收复甘州之后该如何自处?
若他心生惶恐,自会主动派人与谢峥联络,共谋大事。
不得不说,谢峥此计甚是精妙,只是可惜他算错一件事——在萧无衍心中,谢峥这只老狐狸绝非可共事之人。
思及此,他垂眸敛神,给自己倒上一辈清茶,而后才与顾青树道:“不提这些,你来找我可是有顾家那对兄妹的消息?”
顾青树点点头:“对,他们没来苍鹤,许是在青禾镇落了脚,我已派人去查了。”
萧无衍没作声,沉思片刻后才道:“查清之后速来禀报。”
顾青树领命:“是!”
因为顾家兄妹的老家远在宁州,负责查探顾家兄妹的暗探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的身份打探清楚。
三日后,在当今圣上召萧无衍回长安的密旨送到军营时,暗探也终于呈上关于顾家兄妹的密报。
顾青树:“他们身份没有问题,的确来自宁州,顾家那位姑娘闺名唤幺幺,自小便对药方过目不忘。她的父亲见其在医术上有天分,从三岁起便开始教她辨认草药。”
“她的表哥秦晋父母早亡,自小便由顾家夫妇教养长大,据说三年前顾家夫妇去世前曾想让两人结为连理,可惜这二人郎无情妾无意,只把彼此当兄妹。”
萧无衍听罢走到烛火前,将密报叠起送入烛火,青烟飘起,纸屑坠入火盆。
不肖片刻,这封密报便化成灰烬,仿佛从未存在过。
“既如此,明日你便随我启程,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