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日持久一场仗,冰族还在负隅抵抗,北冕帝先撑不住病体薨了。这一场仗将青族从六部中拖下了桌,朝中六王割据地方的局面一去不复返。
“孝”字从头顶摘除,时影没了掣肘,登位后,开始大刀阔斧实施新政。
头一桩事,就是将空桑舆图摆出来,重新划分军力部署,撤裁藩镇。也就意味着上一朝那些权贵王爷们,得开始在嘉兰派下的御史的监督下领实职干活了,今后别想像北冕帝临朝一样舒服,镇日安居一隅,鱼肉百姓。
时影端坐高堂,“请”了藩王与重臣们喝茶。
“梦华王朝自开创起便以血脉治国,因此无能之辈才会使国朝越来越衰败,民不聊生。而今,我偏偏要破除旧规,开创新例,自我之后,能者居上,庸者退避,赓续传承,亘古不变。”
时影搁下这么番话。
那些想着随便应付应付新政,草草了事,心存侥幸的藩王坐不住了。
有个别仗着资历老道的,不软不硬顶他一句:“陛下,我等臣子自是唯陛下马首是瞻,就怕族中……”
“哦?”时影搁下茶盏,淡淡道,“正好,白雪鹭与青罡练的新军还没带出去施展过拳脚,不如就派到你部族中,试试刀锋?”
他话音刚落,白雪鹭与青罡便从朝臣中站了出来,抱拳跪下领命。
噎得那藩王吭哧吭哧说不出话来。
什么帝君呐这是!朱笔御批,一笔下去人头滚滚,比他的老祖宗星尊大帝还果决敢当。不少人还深刻记得他诛杀冰族首领时的画面,风光霁月那么一尊清冷神,杀起敌人来毫不手软,九嶷山御敌术中至高境界的天诛,被他使得驾轻就熟。
谁敢去触他的霉头啊!
那不仅是空桑至高无上的帝君,更是空桑术法修为第一人!
老臣们在北冕帝手下待顺心了,乍一换帝,这地位一落千丈,若不是北冕帝不在了,这群老狐狸高低得去北冕帝面前磕几个头,好好哭诉一番。
不过现在嘛……只敢捏着鼻子认了。
没看人赤王朱高照比他们有觉悟吗,乖乖交出兵权,从赫赫威风的藩王变成一城主官,还喜气洋洋,呵,从前北冕帝在位时,都不见他这么会迎合上意,原来此獠还有这么一副会巴结的面孔?
外面的话不好听,赤王不在意,朱颜怕父王伤心,特意在府中备了一桌好菜好酒等父王归府,没想到父王与母妃甚是高兴。
母妃劝她宽心时,她还以为是安慰之语呢。
她一头雾水给父王倒酒:“父王,您这是……”
女儿不开窍,赤王但笑不语。还是王妃拍了拍女儿的手,接过酒壶:“你父王啊,胆战心惊做这赤王之位,肩负全族责任已经够久了,如今重担卸下,你这丫头,都说了不要瞎操心。”
这么一讲,朱颜就懂了嘛。她笑道:“我倒觉得少司命这事做得极好,咱们又不用搬出王府,主管的也是我从长大的城池,虽说不如从前威风了,但父王也轻松了不是吗?”
“该改口叫帝君了,”赤王提醒她,“日后嫁去青家,得注意言辞啦。”
朱颜摆出个鬼脸:“早着呢,先帝孝期未过,我还能在府中继续陪伴您和母妃。”
“是该好好让你母妃教你管理家宅。”
“哼,父王,我也是有本事在身的,今后才不会耽于后宅,我想想,我得去谋个什么差使?”
赤王听了,深深看女儿一眼:“你既有这志向,不如明日起同我去府衙当差,好好学学经验?”
“您还有什么事做?”朱颜不解,“这城中事务不都是底下人在管吗?”
这话换来一记瞪:“帝君说的,能者上,庸者让,你不记得了?王朝气象一新,若无功绩,我们的爵位也只能止在这一代了,就你这样还想去谋差使?我看青云做得最好的一桩事就是给你许了婚,要不然父王愁都要为你愁死了!”
朱颜:……
“好嘛,学!”
……
……
颉山刚下过一场厚雪。
厉部众人赶在皑皑雪日前伐木取材,总算将房子七七八八搭建起来了。族内一切事宜都在有条不紊进行,厉溏章与厉杳一内一外把摊子管起来后,师玉闲来无事,干脆在院中带着小萝卜头们修习术法。
她腹部高高隆起,行动不如几月前方便,仆妇们紧张地围着她,劝她还是回屋歇息。
还躺?整日除了吃就是睡,还要喝各种劳什子的汤羹,师玉心想,再这么下去她非得闷出毛病来不可。
她是九嶷山司徒,大司命弟子,更是部族新一任厉王,孩子们敬仰她敬仰得不行,听说她要教授他们术法,每一张小脸上皆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教习小童嘛,肯定不能像师父教自个儿那样,镇日罚抄经书,自然得寓教于乐。她思忖着,先使了几个入门级别的术法给娃娃们看。什么落叶飞花呀,隔空取物啊,比娃娃们看过的杂耍有意思,这可是术法诶!
孩子们捧场捧得不亦乐乎,师玉不管比划什么,登时都能收获一片叫好声!
院外,厉杳与厉溏章碰上,皆停下来看。
没进去。
只在院外召来仆妇问她今日的情况,听说她不肯再服汤羹,厉杳眼角纹路加深,笑道:“郡主以前也这样,比玉儿还挑嘴,一日换三种口味,急得师将军夜半三更打马出山给她寻吃食。”
仆妇也曾是伺候过厉望郡主的老人,回忆道:“是啊,师将军与望郡主曾是咱们部族中最令人羡慕的一对。”
厉杳想了想:“今日羹汤先不必上了,她不爱用,别反倒惹得她孕中不开心,停个几日看看有没有影响,对了,让医官早晚请两次脉,多加注意玉儿的情况。”
“是。”仆妇行礼退下。
厉杳与厉溏章慢慢往外走。
“姑姑,祭祀的用具都准备好了。”
“嗯,请长老就近选个吉日,预备着让玉儿拜拜宗祠吧,对了,嘉兰那边来的人,你见过没有?”
厉溏章停了停。
他自被青王府邸中的术师打伤后,脸就是这么没血气的样子。个子又高,厉杳抬头只瞥见这孩子冷峻的下颌,气不打一处来:“你不会又将人请回去了吧?这月第几次了?那人如今不是方外的大神官了,而是空桑权威至上的帝王,溏章,别任性!”
厉溏章挨了厉杳训孩子似的两拳,不痛不痒哼唧着:“姑姑,时影心不诚,再说,阿玉双胎怀得辛苦,他亲自来看过不成?”
“山外的动静你没听过?他这帝君做得难道比你清闲?他心诚不诚我不知,玉儿挂念他的心,我看得很清楚。”
“颉山风物养人,阿玉在此养胎,安心分娩,远离空桑烦扰之事,不是更好吗?”
厉杳瞪他:“十几年前从郡主和师将军身上,我就学到过一个道理。”
“……甚么?”
“少掺和人家小夫妻间的事!”
厉溏章:……
……
……
祭祀那日日光十足。
不知是不是腹中孩子又长大了些,母体容易疲乏,将祀礼祭完,师玉回院中倒头便睡。
颈中佩戴的扶光坠灵光一闪,她的梦境幻化一新。
谷中一望无垠的河草边,少男少女打马而过,带起一阵绿浪。飒爽骑马的蓝衣少女,有一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庞。
师玉攥紧袖子心跳如鼓,立在石上远远望着他们,四肢好似被术法定住一般,始终无法再前进一步。
英武不凡的青年男子笨嘴拙舌,明明怕女子快马出事,张嘴说出的话却变成呵斥:“望儿!你再往前,会掉进牧民布置的捕猎陷阱里!”
“哼,我会怕?反正我若出了事,哥哥肯定不会饶你。”女子故意逗他。
说是这么说,马儿却驯停在原处,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回回激他,他皆上当,怪好玩儿的。
知又被郡主戏耍,男子却没了方才的厉色,垂下眼睫,耳尖蹭地冒起热意,紧紧握着马鞭一言不发。
更不敢与她对视。
马儿悠哉哉回转,女子的声音也愈发近了:“喂,师朗,你再不向我父王提亲,我父王就要把我嫁出去了!”
这话又是逗他的。
他却听不出来。惊得眼眸掠起慌张!
还是厉望执起马鞭轻轻甩在他手臂:“呆子!”
马鞭未能收回,被他拽在手心。定定看着她,脸色一下红一下白,却说不出一句话。
就这么一人一头抓着马鞭僵持着。
慢慢地,厉望双颊也染上羞意。见他仍傻坐马背,矜贵地抬起下巴瞪他一眼,别过脸去。
“望儿,我……我不想你嫁给别人……”师朗鼓足勇气,刚张开口说了这话。
“呔,师朗!你这木头也有开窍的一天!”
远处,纵马逼近的蓝衣男子笑声爽朗,冲二人喊道。
画面开始变得模糊。
师玉急得不行,张张口,想要喊住他们,却发不出任何字音。
只能眼睁睁望着几人相携远去,沿路撒下一连串笑音。
“妹妹,嫁给这木头,恐怕你今后有得苦吃,哎呦!”
“兄长!”
“世,世子,您放心,我一定……”
“一定什么?诶呦,师朗你看看,她还没嫁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望儿,你再对兄长动手,可别怪明日演武场我不手下留情,痛扁你未来夫君。”
“哼,兄长,你什么时候真能打得过他,再来妹妹跟前说这话吧。”
“啧……啧啧……傻妹妹!我这是在以娘家人的身份给他立威,你懂不懂?笨蛋!”
“……”
……
……
师玉这觉睡得很沉。
时影搭了她的脉,确认无事后,给她掖好被角,让她继续睡。
院外只留了一队侍卫。
仆妇不放心,想进屋看着,厉杳叹了口气,没允,但是隔了一刻钟,还是让她往里奉了一盏桔茶——不知帝君喜好,厉杳按照师玉夸过的口味送的。
这山谷中天气好时,师玉东逛逛西瞧瞧,见着好玩的,便返回院内调了晶石色墨画下来,时影嘴角微扬,一张张翻看。
看完画作,又翻开她近日读的书册,练的字纸。没人管着她,她字也不好好写了,最新一张摹了首文人诗: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笔锋恶狠狠的,力透纸背,活灵活现她落笔时的神气和不满,时影指腹轻轻抚过这几个大字,将纸折好,揣进袖中。
师玉睡了多久,他便在榻边坐了多久。捡起她平时看的书卷品读,偶尔喝口热茶。
师玉醒来时,一瞬间以为时光倒流,重回尘心殿。榻边坐着的,不就是她的小神官么。
许久未见,师玉有些情怯。
梦中所见所闻,又往她眉头增添了几分愁绪。她月份大了,不好起身,时影伸手将她扶起,抱进怀中。
清清冷冷的雪寒薇香气立刻将她包裹住。
时影亲了亲她额头,柔声问:“玉儿,怎么了?”
脑中一团乱麻。是先跟他讲梦中所见呢?还是先跟他诉一诉这几月的思念之情?
师玉烦恼着。
泪先控制不住,落了下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