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屿白去浦洛,沈晚棠和花解语两人都是知,他去意已决,拦不住的人,就不要强留。
师父走前,把京中的手下尽数交给沈晚棠,让花解语做事多几个心眼,进退有度,过不了脑子交代的事,那就躲着些。交代一切后,顾屿白一身素衣,骑马而去,余晖落下,孤影悠长,顾屿白两鬓霜白,迎着落日去了浦洛,去了益州。
他这一走就是数年,后来封了将,未居功自傲,领了赏,隔日又是孤影一人去了浦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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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废太子府院内,也是夕阳落日。
竹椅上的温庭虞双鬓如雪,一支桃木簪挽成髻,续着粗糙的白须,覆在深色常服上,双眼微翕,发出喃喃痛苦的□□。
——陛下,太子是被奸人冤枉。
——太子,老臣对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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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府的院里从洪仁元年一直荒废,无人打理,外面的百姓都知,这是废太子周启的府邸。
废太子周启,永康十五年杀兄弑弟,先帝顾念手足之情,废太子,囚于太子府内。洪仁帝登基,白绫和毒酒进了这荒凉的太子府。
自此,废太子府夜夜都能听到一个疯子,日日喊着太子,行人惊惧多是夜路绕道。
顾屿白从前让花解语给太子府内,一位疯了的太傅送饭,花解语把食盒放入狗洞递过去,在外轻咳两声,远远走了。
到了沈晚棠时,花解语已初入锦衣卫十二所,见到狗洞,她拨开杂草,提着食盒爬了进来。
“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苍老的声音在院中苦苦低吟,沈晚棠吸了一口气,鼓着胆循声而走。
“太子殿下,勿要亲信小人,手足相残!”
“太子殿下,老臣该死,老臣救不了你啊!”
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伴随着重重猛磕头声,吓得沈晚棠脸色煞白。
等她疾步赶到院中,手里的食盒啪嗒一声重重落地。
温庭虞涕泪满面,纤瘦笔直的背影,一下下朝着太子府门叩拜,青砖上,积起一洼凝固的,新鲜的,温热的鲜血。
在温庭虞重重扣下,撞入温热的掌心,头未落地,那只手将他扶起。
沈晚棠见院中有口水井,扑通一声,将木桶翻声打入井内,依附在井水内的蚊子,诈然飞起,围着沈晚棠嘤嘤作响。
她不做声的把水倒入盆中,帕子浸湿拧干,擦去温庭虞的额上脏污鲜血,扯下一块干净的布料裹住伤口。
温庭虞发出沉闷的□□,“你,是太子?”
“不是,师父命我,来送饭的。”
沈晚棠摇了摇头,换了净水,一双粗糙的小手牵着温庭虞那满是泥垢的双手,在清水中涤洗净,脏乱的蓬蒿的头发在她手中挽起,拭去灰尘的桃木簪,重新戴上。
食盒打开,两碟小菜,盛满的米饭,半碗的汤端上,筷子双手递上。
温庭虞迟疑了半刻。
“汤水被我摔撒了些,先生不要见怪。”
先生?
温庭虞迟缓接过筷子,“你师父是顾屿白?”
“正是。”
沈晚棠起身找了破落的木盆,取了抹布把地上的血擦拭净。
“他的徒弟不会进来送饭。”
温庭虞放下筷子,清脆的咔哒声。
“死人堆,捡来的。”沈晚棠仰起头,笑面应答,“命硬。”
“我下次会再跪。”
“我下次带来伤药,接着擦洗。”
沈晚棠掂起木桶,哗的一声,清水冲净,青砖依旧。
“我是个疯子,哈哈。”温庭虞啜泣难忍,悲痛掩面,拳头重重砸锤着腿骨,“我是个疯子。”
枯叶簌簌落下,朝霞洒满天,黄昏已近。
沈晚棠看向温庭虞,眉棱高耸,挺眉凹目,松柏之质,经霜之茂。
双目相视,沈晚棠对上温庭虞审视打量目光,锐利如锋,让人生寒而栗。
温庭虞正襟危坐,苍老深褐眸中映出少女,坦荡自如的模样,又如夏末初秋,桂花醇甜,少年三叩恩师诀别,一杯毒酒,生死不见。
一叩,“老师,我不是个好太子,让老师伤心了。”
二扣,“老师,黄泉路上,身前之冤,我无力自证,愿来日之人为我沉冤昭雪,还我清白。”
三口,“老师,我们来世不做臣子,不做帝王家,自做寻常父子,我先行一步。老师,安康。”
太子殿下。
沉默须臾,温庭虞定定的望向那块擦拭干净的青砖,匐身铺在地上,弯腰跪下,泪眼朦胧,唇齿打颤,“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沈晚棠被声惊呼惊到,碗碟落在食盒里咕噜噜的转了几圈。
“先生,先生?”沈晚棠恭腰去扶,对上温庭虞泪眼纵横,拽着她手,“太子,你糊涂啊!”
“先生,我是沈晚棠。”沈晚棠想了想,刚要说她不是太子,就被温庭虞的摔袖打断。
“你,是!”
温庭虞抹了把泪,抖着手,字字加重“我把我所学全都授于你,周启,你听老师的话,不要冲撞陛下,谨言慎行,不要得罪太后,不要得罪世家,待你羽翼渐丰,可与他们博弈!”
“先生,我是沈晚棠,”沈晚棠抽回手犹豫道,“不是周启。”
“你不是他,但也可以成为他!”
温庭虞掐着沈晚棠的肩膀,坚定果决道。
风嘶力吼。
一念间,沈晚棠生出片刻犹豫,“我是女子。”
“不,你听我说,”温庭虞眸中迸出异样之光,他抬袖擦干眼泪,“我是徐州温庭虞成光九年三试榜首,成光十一年,三元榜首不过四人。我是礼部尚书,内阁次辅,太子之师。他不在了,我亦能活几日,我把我必生所学教给你,来日出了这牢笼,平——冤!”
夕阳迟暮,褐黄色的余晖落在的太子府内。
沈晚棠仰起头盯着温庭虞。
她本浮萍无所依,她想活着,可她若拜师,来日之路,离经叛道。
或许......
从她自保杀人,从她逃出沈家,她注定,要走一条不见天日的路。
既然,命亦如此,她再逆一次,又有何妨。
最后一缕余晖沉入黑夜。
沈晚棠跪下,“砰”的跪在地上,三叩行拜师之礼。
“先生授我诗书,我待先生如父,前人为兄长,兄长之仇,我必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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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解语来找沈晚棠也是抽了一刻空,她还得继续回卫凌云身边。
七夕那夜逮住的几个土匪,把在扬州做的腌臜事倒了一夜,抖落彻底。
程伍七和土匪来扬州,所投靠的人是王常青府中,看门官家程明。程伍七和程明本是叔侄,程明本是赌博鬼,救了王常青儿子的命,腿瘸了一条,才换来管家之位。
程明也是顾念叔侄情谊,把众人安置外头庄子里,王常青喜幼女,程明投其所好,让程伍七等人专偷些寡妇家的孤女,寻找女儿的白日告了状,晚上已是玷污夺命。
青山人迹罕至,常年无人去,里头有处深坑,幼女和妇女尸首皆他们丢在此处。程伍七那日冲着小石榴去的,碰着沈晚棠漏了行踪。不想程伍七心里惦记上沈晚棠。
李三做事本是谨慎入微,知道沈家在扬州是有根脉,不能轻举妄动,惹了程伍七的怒。
土匪原原本本的供词,按了手印,暂羁押在官驿内。
“岂有此理!”
卫凌云和扬州各处官员忙了几日公务,忍了几日官商推诿至此,心里憋了一肚子火,现下又看到数页白花花血淋淋的供词。往日,那温润如玉的脸上一阵青白,伴着激烈的猛咳,手中的白瓷茶杯抛出个摔了个粉碎。
王子服挥挥衣袖,入朝为官,从扬州这烂摊子里,抽身而走。而扬州官商早已沆瀣一气,四局三所一司,查案问政,从上至下,五言都未有半句真话。
卫凌云按着常理扬州三年查缴粮,盐商账目,几次按下不论,和几个官员见卫凌云不好拉拢,转头便是同卫牧驰吃酒听曲。
再到九月,督察院派监察御史对各州县府官员考评,纠查,举劾,现下卫凌云因白家一案贬出京城,任扬州知府,朝廷下来的御史哪会轻易放过他。
卫凌云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胸口积郁,一阵猛咳。
花解语听到动静,敲了敲门,“睡了?”
“没睡。”卫凌云长吁一声,缓了口气,又恢复如常。
只听门砰的一声响动,花解语踹开门,含着梨膏糖,一篓黄嫩的梨子放在桌上,“今日在街上玩了一趟,知道你最近动肝伤肺,特意挑了些梨,下下火。”
“那多谢花千户。”
卫凌云朝花解语道谢,摸着黄梨心有所触。
楚离进门,收拾掉碎片,出门候着。
花解语倒是不讲规矩,坐下翘起二郎腿,“今日我去看农户稻田,这稻田水肥泥深,新农刚踩下容易歪着,前头走的农户,他们走的梗上路,少了崎岖沾不着泥。”
“花千户倒是对米农耕种颇有兴致。”卫凌云摸着手中黄梨,抬头看向花解语,露着浅浅的笑意。
“卫知府怕是忘了,我爹是个穷县令,洪仁帝登基那年,青州大旱,颗粒无收,椿子村百姓饿死大半,我那穷县令的老爹,去找知府商谈赊粮,回去都是人抬着丢到家门口,在家没熬过三日,裹席下葬。他走时,地里栽下的苗旱死,椿子村都到了人以为食,树根果腹,”花解语取了个黄梨,噗嗤一口咬下,“我背着老娘逃荒去了冀州,正见着青州的御史,他油光满面的去回,三批马车拉不完的金银出了青州。”
话到一半,花解语咬的梨核时,酸的倒牙。
这酸味儿,像被几个大汉如雨大小的拳头抡起,一拳一拳砸的她肝胆欲裂。
真是不爽。
“戳到心窝子了?”卫凌云拿帕子拭去花解语脸上汁水。
花解语眼里一闪而过的水雾,融在飒爽的笑中,“我是十二所锦衣卫,千户大人,戳心窝子的事,多了去了,早成了挠痒痒的旧事。不像你,父亲为帅镇守边陲,兄长为将,征战沙场,大人又身居高位,眼下不过一时挫,三弟又是禁军总督,自是我这锦衣卫艳羡,无所及的。”
卫凌云眼尾微红,微微含笑,“花千户,人各有难,我父兄虽为将帅,粮食,马匹皆是自百姓,为将不赢,秃子的铁骑冲杀而入,家亡人毁,你我皆会死于剑下。将能护国,官自两张嘴,翕张一贪欲嗔痴,皆是自己选,我是卫家子,不过一身病躯,选,也得选个磊落的死法。”
花解语相看一笑,从袖中递出画,“我刚认的师妹。不知我回京前,你这位置,能不能暂坐稳当。”
茶杯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花解语掸了掸袖子,腰上系着的铃铛清响,“更深露重,知府,好生安寝。”
卫凌云沉吸一瞬,欲色覆笼,“话说完了,千户大人潇洒来去,独留我一人孤枕呐。”
花解语推门动作迟了片刻,转头妩媚一笑,“咱们不过是滚了一遭,各取所需。”
“无情。”
啪!
花解语倏而冷脸,抬脚走了,卫凌云展开画卷,琥珀色的桃花眼,眯成一条线,阴鸷和森,冷翻觉云诡。
卫凌云的嘴角轻轻上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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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中天,花巷内灯火通明。
卫牧驰和王常青吃酒到了半宿,王常青喝的面红耳赤,说话都是颠三倒四,醉卧在姐儿怀中。
卫牧驰酒醉半酣,畅快笑道:“王将军,海量啊!”
“不及,总督,”王常青打了个酒嗝,头挪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再喝下去,耽误明日公务了。”
“这扬州真是温柔乡,曲儿像春水勾住魂儿,姐儿如花娇。”
卫牧驰摇着白瓷酒壶,眉宇间轻浮挑达的劲儿,勾着斟酒姐儿,耳根通红。
年纪小,胆子稍大些的姐儿,看了眼卫牧驰。
卫牧驰的个子委实高,坐在藤椅上,足和站着的姐儿一般高,姐儿又壮着胆子,偷瞄停在卫牧驰手上,蹬时抖的脚退了退。
若是惹了这位公子,这一拳头抡下去,半条命都交代了。
“不瞒总督,这红香楼姐儿,长的水灵,性子弱如流水,哪有幽州姐儿,又辣又来劲,岁小些的,越挣,越好玩儿。”
王常青醉的眼皮子抬不起,嘴角□□喟叹。
“是吗?”
卫牧驰乌墨般的眼眸,一抹杀意在饮酒的一瞬,浸于玩味中。
“总督在京城花楼中,定也没玩过吧,那皮又嫩又软,连声儿都比姐儿,叫的得劲儿。”
“王将军在扬州享受,不及我前头在京城,喝酒听曲儿,言官都参我一本,小爷月银,是月月都得见风,喝酒听曲儿,都是蹭着皇子的场子啊。”
卫牧驰抬手示意几位斟酒,侍奉的姐儿退下,门捎带上。
“杨家四大富商,有几位未出阁的女儿,总督是卫大帅三子,又是知府兄弟,皮相也是顶个儿的,定会有人看上。”
王常青醉的不省人事,打起呼噜。手中酒盏落下,濡湿了华绸锦缎,摔在木板滚了一圈,停在门槛边上。
“哎,我这身子,讨不得扬州女儿喜欢,刚才那姐儿,都像老鼠看到猫样,恨不能溜之大吉。”
“哈哈。”
王常青躺在须弥塌上,右手打在膝上,越来越慢下。
卫牧驰脚下走的跌跌撞撞,酒杯踢来踢去滴零当啷的作响,他打了个酒嗝,燥热烧的他胸口欲裂。
扶桑听了动静,握剑起身,架着卫牧驰,一顿怨念:“公子快些回府歇着,免得二公子罚则。”
“我,知道了。”卫牧驰笑着,拍了拍扶桑肩头,交代道:“王将军喝醉了,等会结了酒钱,送他回去歇着。记住,要生动点儿。”
扶桑笑道:“公子要哪种热闹?”
他做着口型:后院着火,还是杀人灭口?
卫牧驰站起身子,走路又歪又斜,“三公子喜欢听曲儿看戏,明日还得去校场。“
话没说完,卫牧驰脚下一空,从楼梯上哗啦啦的一声,摔了下去。
扶桑不忍直视的看着,嘴角抽笑两下,又回头看了眼房内,烂醉如泥的王常青。
扶桑轻啧一声,让房内姐儿尽数退下,架起王常青拖长嗓音道:“王将军,我家公子,让我来送您回府。”
“......好。”
王常青咂摸两下嘴,偏头沉下头来,浅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