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既然自己想走,温素尘不会挽留。只是房门大开,他似乎留下什么东西。
温素尘一个瞬移术就到门口。屋里摆设没有任何变化,损坏的床沿已被修复,和男子入住前分毫不差。只是他原本待的床榻上多一张用灵力书写的信纸。
纸张还残留些许药味,正是用来包裹药材的草纸。温素尘往里注入灵力,上面逐渐浮现几行白字。
除去告别和感谢的内容,阿白对金盏玉烛失窃发表了自己的猜测,他说,禁制可能不是从外面打破,而是有人从里出来。
为佐证这个猜测,他例出三四点证据,都言之有物。
写完这些后,只剩一句话:
我族有特殊天赋,能感受周围人心绪起伏,当时在场,那位黑衣道友虽然表面没有端倪,实则内心有怪异的波动。防人之心不可无,道友小心为上。
黑衣道友说的是易自珍,他的猜测几乎和事实一般无二。
温素尘微顿,萍水相逢,他却真心实意为她考虑,这份好意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算是难得。她将信纸折好放入储物袋里,识海中浮现白天男子对她说“谢谢”的样子。
修士的记忆极佳,至今为止他已经对她说了四次“谢谢”。但她不过做了合理的事,以及履行对凤青的诺言罢了。
此次化身本是来沾染红尘是非,或许应该改一下以前的习惯,偶尔管管闲事?
温素尘一旦起心动念就会立马去做,她眨眼消失在原地,木门自动合上,看不出曾有人进出。
这只凤凰身体虚弱,除非他化出原型,否则灵力支撑不了他走太远。温素尘神识一扫,果然发现他的踪迹。
她属于大乘期修士的神识绵延千里,在这个范围内,只要一个念头就能瞬移到任何地方。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虚弱,男子甚至没有出云烟山。吐息间,她出现在距离他不远不近的树梢上,居高而下注视着他。
这大概是温素尘见过最像死物的活物。经脉被毒素冲碎,识海浑浊粘稠如污泥,生机和灵力源源不断从丹田的无形窟窿漏出,整个人如一根被虫不断啃食的枯木。
白发男子似有所觉,停下脚步。温素尘没有专门隐藏气息,在以为他发现自己时,男子却忽然屈膝半蹲。
他没有束发,蹲下时,一段雪白的头发垂落于肮脏的泥土,如银河倒泻。
地上是一只昏倒的兔狲,看大小应该处于幼年期。近日阴雨连连,加上初春寒气反复,这种脆弱的动物很容易染疾。
他面不改色将手掌划开一个大口,但身体似乎失去造血功能,手掌只吝啬的挤出一滴血,救活这种普通野兽却绰绰有余。
这是找死?温素尘见阿白的生机以更快的速度流逝,站着的树木簌簌落下鲜绿的叶片。
凤凰血立竿见影,小兔狲很快张开兽眼,出于野兽的机敏,在清醒的瞬间抓向身边人,迅如闪电消失在深林。
温素尘站在阿白的背后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见他拍了拍衣袖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他的身体如同坏掉的木偶,温素尘默数十个数,随着最后一个“一”落下,阿白“噗通”倒地。
月上梢头时,有夜风吹过,河边水草“簌簌”晃动,水面清影交错。
本以为不会有醒来的机会,但他再次见到一轮明月。
“你快死了。”熟悉的女子站在他身旁,她眉头微蹙,整个人在银色月光照耀下晶莹剔透,如高山雪淞,比之月色不遑多让。
阿白没有内丹,生机不断流逝又没有补充,哪怕九转金丹也只能短暂吊着命。就这样,他还到处乱跑,如此轻视性命。
阿白没想到看似冷若冰霜的温素尘会管这样的事,他回过神,听到这样的冷言,却对她回以淡淡微笑:
“我知道,道友无需为此忧心。你我素昧平生,本是看在凤青道友的份上救我性命,浪费两枚丹药已经足以。”
言下之意,就是让温素尘不用管他死活。
“我不会为你担心。”她声音冷冷,更显不近人情。
“扑哧”,阿白忍俊不禁道:“好吧,怪我自作多情。”
他站起身来,哪怕浑身狼狈却不失风度,像把礼数刻进了骨子。
刚要拱手,却被温素尘用剑鞘抵肩制止:“你已经谢过我很多次。”
阿白愣了愣,以为她言外之意是想要谢礼。温素尘跟了他一路,能续命的丹药一定和之前的一样不凡,一般人如此大费周章,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他眼神微不可察暗淡一瞬,这样也好,至少她能得到自己所求。
阿白没听温素尘的话,而是后退一步弯腰行了一个十分标准的谢礼,“等我死后,道友可以随意处置我的身体,算是偿还道友的恩情。”
温素尘微微蹙眉,她道:“我不需要你的身体。”
“凤凰骨入兵器可催生器灵,血入丹药能提升成丹率,羽毛可做成有价无市的法衣,眼珠碾成粉可使盲者复明,道友确定要放弃?”
“不需要。”温素尘感兴趣的东西极少,剑道算是一样,但她自己的剑灵几百年前就蕴养出来了。
“……”
良久的沉默后,阿白突然道:“等我死后,愿长眠道友院前梨花树下,用自己做养分,换取花开更盛以报道友善意。”
在小院的两天里,温素尘不是在房间,就是在树下赏花,他想她应该是喜欢那些花的。
“可以。”温素尘颔首,作为交换,她决定送他一个愿望。她问:“你想要什么?”
阿白想了想,对她弯了眉眼:“可以和我同船吗?”
?
温素尘有点意外,但会认真遵守承诺。她让阿白握住她的剑鞘,将他带到东陵城最大船坞,然后扔过一张地图,表示修真界的水域任他选择。
阿白却说,只要一条小船,只要附近的一条小河就好。
于是,两人就这样在云烟山下的一条无名小河,乘着一叶小舟。
水流速度不快不慢,他们没有使用船桨和法术,只是随波逐流,像一片落叶,任由小舟自由飘荡。
云烟山之所以叫云烟山是因为山中水汽重常有烟雾缭绕。
温素尘和阿白分坐在船舷两边,明月倒影恰好在船头,一路跟随。四周云烟袅袅,如在云中游,月却在脚下。
白露遮眼,不可视物,温素尘正想要不要放出神识,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清灵歌声。
如林籁泉韵,珠落玉盘,不似人间曲。水底鱼儿感受到不凡,浮出水面,游到小舟周围,静静追随。
温素尘闭眼聆听,熟悉的曲调,将思绪拉到很远很远。千年前,八岁的她和温霜叶一起被扔到人间。
她们遇到一个叫温奇玉女子,她为了收她们为徒要死要活,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方法都用上了。
小叶见她可怜答应了她,温素尘要了温奇玉的姓氏才勉强答应。
温奇玉十分有当家长的自觉,见温素尘和温霜叶年纪小,担心她们睡不好,夜夜给她们唱难以入耳的曲子。
她无数次想把温奇玉赶走,但小叶却很喜欢,想到尊师重道的道理她也勉强忍了下来。
当时温素尘并不在意这是什么曲子,还是小叶告诉她,她才知道这是凤族家喻户晓哄幼崽的童谣,温奇玉是凤族半妖。
温奇玉这个师尊还算厉害,来挑战找茬的修士无论修为高低,十招之内倒地不起。温素尘的剑术就是她亲自启蒙亲手教导。
后来,温奇玉说要除尽天下污秽,创立归元宗。再后来,她死了。
温奇玉一生以除魔卫道为己任,最后却死在她保护的凡人手里,何其可笑。
船上的歌谣还在继续,依旧美妙动人,温素尘却不想再听,她站起身打断沉浸其中的男子,
“为什么自身难保,还想着救别人。那不过是个没开灵智的牲畜,不但不会感激,还会反咬一口。”
“你这样的人,活不长。”
阿白诧异抬头,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温素尘说这么多话,虽然不明所以,他还是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善事未必结下善因,我是知道的。但我这么做,只为自己的心,无论他人是感恩图报还是恩将仇报,我都接受。”
“至于活不活的长。”阿白释然一笑,“天道本就无常,至少活着的时候我都认真,所以哪怕马上死去,我也没有遗憾。”
温素尘定定看着他,第一次正视这个人。她发现只有“美”这个字能形容男子的模样,如她院前缤纷梨树,这份天然的美好足以让人反复欣赏。
水面忽起波澜,小舟不可避免摇晃不停。温素尘像长在船上似的,纹丝不动。阿白却不能这样从容,他只能抓住船舷,勉强维持身型。
他刚醒不久,身体力竭,一个不注意朝着温素尘的方向面对面倒去,在距离她身体一拳的距离,被透明的屏障阻止。
这个距离很近,连呼吸都能听的一清二楚,男子对上温素尘漆黑的双眼,从耳朵到脖子瞬间红透,他连忙起身,头也不敢抬:“对…对不起。”
这个插曲过后,阿白一个人背对着温素尘坐在船头,他耳尖红色迟迟没有褪去,也不再开口说话。
温素尘不是会主动闲聊的人,她有些明白阿白为什么想要这样乘舟。
放下一切掌控的想法,无思无邪,无忧无虑,这感觉就好像彻底自由,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他们的小舟和流水一起注入宽阔湖泊。
江上清风将雾气吹散一些,天上明月挂在山尖,水中倒影映在舟前。
“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我想如果是有记忆的我,一定也会想要岁岁今朝。”阿白仰着面,像一只要拍翅起飞的白鸟,头一次没有在道谢的时候行礼。
温素尘想起他失去记忆,还没有正式的名讳。
“你说岁岁今朝,我以此景赠你一名。”她道, “月渡明,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