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超市买完东西后回到学校已经快三点半了，爷爷把她送到宿舍楼下，北栀提着生活用品往大门里走，走出几步又回头看向爷爷。
她记得小时候爷爷牵着她去乐平小学报道，那时候的爷爷身板挺直，背影高大，而现在，当她再仔细注视爷爷的时候，发现爷爷已经头发斑白，身影佝偻。
北栀鼻子一酸，明明只是短暂的别离，但心里却意外地特别不舍。
她无比希望现在可以跟着爷爷一起回家，回到那个安静又温暖的小村子，在这个偌大又陌生的校园，她认识的人就只有那么几个，大部分时间都要一个人度过。
站在高中起跑线的这一刻，她却无比想要当一个逃兵，想要回家，想要回到熟悉的过去。
为什么人要长大呢，为什么人长大后就会离家越来越远呢……
她的心里涌上一种被时光推着往前走的无奈和悲凉。
“快进去吧……”爷爷站在门口，朝她挥了挥手，眼睛里却隐隐透出担忧和不舍，“回宿舍把东西归纳整理好，有什么事就给家里打电话，好好照顾自己。”
“嗯。”北栀勉强扬起嘴角挤出一个笑容，逼着自己转身向前。她不想让爷爷放心不下，只能挺直腰板，一步步走向转角的楼梯。
楼梯间人来人往，不断有同学和她擦肩而过。北栀低头抿嘴，不敢直视那些陌生的脸孔，但那些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欢笑声却清晰地落进了她的耳朵里。
北栀回头，望向刚刚从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的两个女孩子，她们一个留着齐耳短发，一个长发披肩，两个纤细瘦弱的身影正手挽着手有说有笑地往下走，计划着要去买烤肠和玉米。
看着她们的背影，被栀突然想起了华湘。几个月前，她们也是这样，手挽着手，有说有笑的。
但是现在，她的身边没有人，只有落在楼梯上的影子。
天气太热了，北栀感觉POLO衫下的身体在断出汗，汗水像露珠般在皮肤上滚落。她吃力地提着东西，一步步爬上顶楼。宿舍的门虚掩着，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了宿舍，把东西轻轻放在地上。
宿舍里的人看见她来了后没什么反应，也许是因为还不熟的原因，大家都没什么话说，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北栀也不好意思打招呼寒暄，主动找陌生人说话对她来说实在是个艰难的挑战。
因为太艰难了，所以她从来都不挑战。
她把买来的生活用品整理摆放完后有点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时，睡在她下铺的女孩子注意到了她的迷茫。她拍了拍自己的床铺，笑着说：“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一下？”
北栀有些惊讶，而后有些局促地把头一点，“好……谢谢啊。”
“不用那么客气啦，我叫王琦，你呢？”王琦长着一张圆脸，又戴着圆圆的眼镜，笑起来得时候眼睛一眯，看起来像是一只憨憨的熊猫。
“我叫北栀。”北栀轻声说。
王琦眼睛一亮，“很好听的名字诶。”
北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的名字也是。”
“真的吗，第一次听别人这么说。”王琦显得很高兴，“对了，你是指标生还是统招生啊？”
“指标生，怎么了吗？”北栀有点不解。
“妈的，原来学校真的是看人下菜的！”王琦气呼呼地说，“我们这些住在高楼层的都是指标生，那些统招生都住在低楼层，不但凉快，还不用爬楼，真是气死我了！”
熊猫生气之后好像更可爱了。北栀莞尔一笑。
虽然她心里也有了一种被学校轻视的感觉，但现实一向捧高踩低的，她很小时候就领教过了。
“别气啦，到时候不是还会分班换宿舍吗，也许下次你就住在低楼层了。”北栀温声安慰道。
王琦长长吁出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后从枕头下掏出一本小说递给北栀，“看书吗？《青铜葵花》，我今天上午去书店买的，挺好看的。”
北栀愣了愣，伸手接过来那本小说，好奇道：“好看吗？”
“好看！”王琦用力点了点头，“你看了就知道了。”
“谢谢啊。”
“不用谢，你拿着看就行，我现在打算和我朋友出去一趟买点东西，你就坐在这里吧。”王琦笑了笑，起身拎起床上的帆布包背上，把门一关，转身离开了宿舍。
这本书的封面画着一个小女孩，背景是被水环绕的绿色芦苇荡，芦苇荡外的河水中漂着几条小船。
北栀轻轻翻开书页，低头看了起来。
一开始她觉得书的名字有点奇怪，看了之后才知道这是这本小说里的男女主角的名字。
也许是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安全感，北栀隔绝掉了所有外界的声音，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了这个故事里。
乡野的芦苇荡、广阔的大麦地、蜿蜒曲折的河流、温暖又善良的青铜一家、成为孤女的葵花……
这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脑海中上演。
随着故事情节的深入，葵花遇见了青铜，被青铜一家收养，她们在孤独中相遇，又在相遇中彼此救赎。
北栀的眼泪在故事的悲欢离合中开始下坠，她不知道自己心里为什么那么难过，也许是因为自己某些经历和葵花很像，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爸妈，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有一个善良无私又十分关爱她的奶奶，也许是因为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也遇到过很多真心关怀她的人，也遇到过很多挫折和磨难……
小说的最后，葵花回到了城市，失去声音的青铜用力喊出了葵花的名字。
北栀合上书，眼泪早已经流了满脸，故事虽然结尾了，但她相信在平行时空里他们会再次重逢……
北栀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眼泪，大哭一场后心情像一块泡了水后被晒得半干的海绵，表面是蓬松的，内里却依旧残留着未被稀释干净的悲伤。
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
太阳在渐渐西斜，临近傍晚的阳光剥去了正午时分的毒辣，像垂暮的老人，渐渐平和。
北栀走出宿舍，靠在走廊上俯瞰整个校园。
她的目光穿过阔大的校园投向校门外更加阔大的远方，带着心越过密集的城市建筑群，奔向起伏的青翠山峦、望向家的方向。
肩膀突然被人轻轻一拍，一个声音陡然在北栀耳边响起，把她吓了大跳。
“嘿，在看什么呢，到吃饭的点啦，一起去吃饭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汪芮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
“你差点把我吓死了！”北栀捂着胸膛下那颗扑通狂跳的心脏，抬头看着汪芮，不解道：“怎么就你一个人，陈悦葵呢？”
“她在楼下等咱们呢，快点快点，我好饿了！”汪芮像个小孩子一样，迫不及待拉着北栀往楼下跑，边跑边说道：“我们今天去校外吃，我好想吃咸蛋黄土豆丝还有红烧鱼啊，今天可是咱们三在一中正式会晤的日子，可得好好庆祝一下……”
汪芮像个话匣子，一打开就说个没完，不过在这样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能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自己耳边叽叽喳喳，也是一种幸福，至少包围住她的孤单和悲伤被冲开了一角。
北栀跟着她们一起去了校外，去了学校附近一家生意很好的餐馆。餐馆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三菜一汤。
陈悦葵从餐馆的冰箱里拿了三罐橘子味的汽水递给她们，北栀伸手接过，拉开易拉罐拉环，清新的橘子汽水的味道瞬间跑了出来，弥漫在空气里。
在这个暑热的下午，窗外是温柔的夕阳，餐馆墙壁上的老旧风扇吱呦呦地摇头旋转着，将带着凉意的风吹向她们。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层糖纸包裹起来了一样，变得斑驳陆离，充满着梦的气息。
北栀握着冰凉的汽水，抬手和她们碰杯相庆，孤单低落的心情难得有了一点起色。
至少还有她们，她庆幸地想。
学校七点上晚自习，吃完晚饭后，北栀和陈悦葵汪芮一起绕着操场散了一会儿步。
太阳快落山了，白色的云朵被夕阳的余晖燃成了彩色，天空也跟着变成了渐变色。
她们漫步在晚霞下，聊着初中时候的趣事，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发自内心的笑声一出现，心里的悲伤似乎也跟着跑了，它被笑声带进风里，被一下子吹得很远很远。
不知不觉就六点五十了，她们离开操场往教室走去。
北栀所在的临时班位于五楼的第一间教室。她到班上的时候人已经不少了，教室里熙熙攘攘一片嘈杂。明亮的白炽灯下，同学们或站或坐，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都在忙着认识新同学，忙着聊各自的经历和爱好。
对北栀来说，这一切却显得有些陌生和不安。她有些社恐，既不敢主动和别人搭话，也做不到在别人搭话自然而然地延续话题。
虽然也想认识新朋友，但对于慢热的她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她环顾四周，发现教室里座位有大半都被人占了，被占的位置又大多集中在中后排。她的目光在教室逡巡了一圈，最后选无可选，只能无奈地在靠近前门的第一大组的第一排坐下。
北栀沉默地抿着嘴，双手绞缠在一起，不安地等着上课。
就在她变成一座孤岛的时候，王琦走进了教室。她看到了北栀，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
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北栀拘谨地和她打了个招呼，王琦扫了教室一眼，毫不犹豫地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北栀有点意外，也有些开心，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你好早啊，什么时候来的啊？”王琦把帆布袋塞进课桌，笑着问她。
“就刚刚，才坐下没多久呢。”北栀礼貌地笑了笑，“对了，你那本小说我看完后给你放回原位了，在你枕头底下。”
王琦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北栀把头轻轻一点，“嗯，写的真的很好。”
“那你看哭了吗，有没有被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王琦促狭地看着她，大大的眼睛闪烁着调皮的光芒。她的睫毛忽上忽下，像是蝴蝶在扑闪着翅膀。
北栀红着脸，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王琦扑哧一笑，朝她伸出了手，“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会这样呢，没想到你也是，看来我们都是好孩子，握个手吧！”
北栀愣了愣，随即噗嗤一笑，把手伸过去握住她的。王琦握紧她的手，上下摇动，一本正经地说：“很高兴认识你，北栀同学！”
北栀有些不好意思，但因为这点相似，她的嘴角也跟着轻轻上扬。
很高兴认识你，小熊猫女士。
面对王琦时，她没有那么社恐了。她感受到了王琦的善意，她想再跟她多说点话，但就在这个时候，上课铃声打响了。
热衷于结交和认识新朋友的人并没有因为铃声的响起而中止自己向外伸出的友好触角，铃声能吓到的，只有内敛又安静的她。
北栀闭上嘴巴，安静地等待临时班的班主任踏入这间教室。
在二次铃声响起后，班上的声音渐渐小了很多，等到班主任进入教室时，这些声音就都消失了。
北栀发现高中和初中最大的不同在于老师不用怎么花费时间管纪律，同学们在某种程度上都拥有一定的自律性。
临时班主任不怎么高，身材圆润，圆头圆脸圆身子，给人一种亲切又和蔼的感觉。他笑起来的时候，苹果肌高耸嘴巴咧开，像只可爱的仓鼠，不笑的时候慈眉善目，感觉像穿着东北花棉袄的不倒翁。
班主任并没有介绍自己，也没让大家依此上台介绍。毕竟临时班只能存在三天，等分班考结束就会被打散，很多事情都没有必要。
他站上讲台后拿起手中的学生花名册开始点名查人，要求被点到的同学要举手答道。
北栀在这种时候通常有点坐立不安，虽然只是被喊个名字答个道而已，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莫名还是会觉得有点尴尬紧张。
她的双手又开始绞缠在一起。
花名册上的姓名是按照姓氏的首字母来排序的，北栀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做第一个被叫的人，但她没想到在这个班上竟然还有一个女生姓艾，她莫名松了口气，虽然紧接着就到她了。
北栀尴尬地举手答了声到，在答到的那一瞬间，她心里一紧，突然想起初二那年的暑假，她曾经在书店碰到了林郴还有他的同学。
那时候她撒了个谎，而现在，她偷偷回头看向教室的各个角落，目光偷偷逡巡了一圈，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她不由松了口气，但紧接着又涌上来一股沮丧感，不由为自己这样的行为感到可笑和无奈。
她忘记了，像这种重点高中，成绩就是王道。高分和低分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所以分班和分宿舍一样，都是按照成绩高低来的。他们整个临时班都是指标生，而统招生们虽然也在临时班，但他们在低楼层。
虽然不知道林郴具体的中考成绩，但她想，他一定在这个金字塔的塔尖。
班主任点完道后清了清嗓子，双手扶着讲台对他们交代道：“明后两天是分班考试，后天晚上我们排队去操场领军训服，大后天早上的时候分班的名单会在学校的公布栏上贴出来，到时候大家找到自己对应的班号，去新班级报道，然后参加军训。现在我把大家分班考试的考场号和座位号投影到这个一体机的显示屏上，你们最好拿笔记下自己的考场号和座位号，不要到时候走错了。”
班主任取下挂在裤腰上的钥匙，把小巧的u盘插上讲台的一体机，他熟练地操作着电脑，找到对应的文件打开。
屏幕上立刻显出一张黑白表格，表格里是一排排整齐的考场号和座位号。
老师说学校一共40个考场，一个考场30人，考室号和座位号是按照入学成绩来排的。
北栀看了一眼自己的考室号和座位号，她在40号考场22号。
她的心情陡然急转直下，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箭矢贯穿了心脏。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个以成绩为评价标准来判定一个人优劣与否的制度的残酷和无情。
在此之前她是老师们眼中的好苗子，是乡下中学里的天之骄女，而到了这里，她变成了寂寂无名的小卒、面目模糊的水珠，是被金字塔一样森严的成绩等级制度判定为弱者的存在。
北栀的眼神中弥漫着迷茫和失落，一个多月前她还沉浸在考上一中的喜悦和骄傲中无可自拔、自鸣得意，而现在，她发现过去的自己，实在天真幼稚得可怕。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当她走出了那个小小井口之后，猛然发现天地如此广阔，比她优秀的人如此之多。
北栀的心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强烈的不甘心，她当然明白凤尾比鸡头要好，但她发誓绝对不要当凤尾。
她至少至少，也要混上凤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