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完颜宗弼从长葛赶到颖昌城外的金兵大营。
突合速将完颜宗弼引入军帐,详细汇报了白天进攻失利的经过。
当讲到岳云率数百骑捣毁攻城器械,并多次出入阵中之时,突合速不免面带几分怯意。
完颜宗弼冷哼一声,“我数万儿郎,难道还抵不上一个岳云?难道岳云所率骑军甲胄,也如顺昌一般?”
突合速无话可说,只能低着头数蚂蚁。
“哼,五万大军不仅拿不下颖昌,反而后撤二十里。”完颜宗弼冷着脸,“是你让王伯龙在青泥河上搭建浮桥?”
突合速点头称是。
“你想再战?”
突合速此时的脸已经有些狰狞,此次南下一败再败,“末将拼死也要拿下颖昌!”
完颜宗弼沉默不语,他已经接到完颜亮的战报。
昨日在临颍城南与数百宋军铁骑遭遇,并发生了激战。
完颜宗弼据此推测,岳飞定然已经发现了他的意图,陈州张宪的宋军主力一定正在赶往颖昌途中,否则,岳飞不可能派遣一支骑兵巡哨商桥。
完颜宗弼站起身,“即刻退兵。”
“退兵?”突合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完颜宗弼面无表情的说道,“全部人马退至朱仙镇。”
突合速灰着脸,“这...这是为什么啊?”
完颜宗弼没有解释,大步走出帐外。
张通古跟在身后,只是才撩开军帐帷幔,又折转回来,“元帅料定,江南的主力正在逼近颖昌,此时不退,将腹背受敌。”
突合速依旧疑惑,“南军主力不是在陈州么?少说也得三四日方能抵达,再说,不是还有完颜亮驻守临颍么?”
张通古再次耐心解释,“完颜亮已从临颍撤军了。”
完颜宗弼不愧为一员宿将,料事极准,接到命令的张宪仅仅用了不到两天,就已经从陈州赶到了临颍城外。
黎明时分,岳飞率领背嵬军从郾城赶来。
昨天上午,王刚派韩清率五百背嵬军到商桥准备和杨再兴换防,这才知晓,杨再兴与三百背嵬军全部战死。
那时驻守临颍的金兵还没有撤退,韩清只能返回郾城禀告岳飞。
商桥边的景象触目惊心,方圆数里绿莹莹的原野上洒满了尸体。
紧挨商桥的一侧以金兵尸体居多,往北走靠近临颍,背嵬军将士的尸体才渐渐多起来。
再往北两里,就是那片易道的河汊,河汊里,一群背嵬军的将士依旧骑在马上,身上插满了箭杆。
最前面一骑,便是杨再兴。
远远望去,每个人连同战马,仿佛一只只巨大的刺猬。
面对此景,在场的所有宋军将士都红了眼,不少人更是直接落下泪来。
岳飞当即命亲兵背来薪柴稻草铺陈在淤泥上,然后将陷入淤泥中的背嵬军将士一一抬了出来。
尽管经过了雨淋又一日暴晒,将士们的尸体已经开始发臭,但搬运尸体的宋军将士没有一个皱一下眉头。
在商河边,将三百背嵬军将士的遗体火化。
单从杨再兴身上拣出来的箭头就有两升之多,一身甲胄早已千疮百孔。
望着两升多的箭头,岳飞泪眼迷蒙。
他想起八年前第一次见到杨再兴的情景。
“小将与太尉同为乡人,家乡蒙难,小将心若锥痛,求太尉暂且放过小将,待小将跟随岳太尉讨平金虏,光复故土,再凭太尉处置。”
字句铿锵,仍在耳边回响。
呼延龙取来香表,岳飞一边焚香,一边呢喃,“国难未熄,壮士捐躯,天悲大宋,肝肠寸断...”
岳飞泪流满面,周围的将士亦是唏嘘不已。
上午,全军抵达颖昌城外。
此时的颖昌已经沉寂下来,唯有地上的斑斑血迹,无声的诉说着昨日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王贵,董先,姚政,岳云等人将岳飞迎入城中。
根据阿九那半个斥候营的探报,长葛一带已无金兵踪影。
岳飞当即判断,金兵应该已经撤往朱仙镇一带。
朱仙镇距离开封仅四十余里,距颖昌却有二百余里。
很显然,金兵企图倚靠开封,在朱仙镇与宋军决战。
岳飞和幕僚们依照阿九探查的情报,预计开封一线的金兵少说已经聚拢不下十万人,其中骑兵在三至四万,而行营后护军满打满算,也不到七万人。
不利于行营后护军的消息还不止是兵员的不足。
张俊得到岳飞的求援,派出王德前出亳州,可张俊又担心王德部在应天府有所折损。
于是,王德仅仅是带人在亳州逛了一圈又退回宿州。
亳州距离应天府仅有百余里,若继续前进一步,便可使开封两面受敌。
退一步说,即便王德不进击应天府,只要坚守亳州,也能极大的牵制应天府一带的金兵。
万幸,顺昌的刘琦在接到岳飞的求援之后,当即点齐五千人马接防陈州。
照张宪的说法,刘锜所率的五千步卒,不少人还带着伤,这令岳飞感动不已。
由于商桥一战,损失了六员将领,进入城中的诸将都面带凝重和悲戚之色。
要是换了往日,颖昌城下取得如此战果,将领们无不喜气洋洋。
岳飞召集众将和幕僚商议下一步的军事行动,首先由李若虚开场,用低沉的声音陈述了当下的形势。
刘锜军接防陈州,提防应天府已经是极限了,不可能再苛求更多。
远在淮东韩世忠的前护军攻占海州全境后,一直受阻于下邳,韩世忠拿不下下邳,也就不能进击徐州,更谈不上威胁开封侧翼。
张俊又指望不上。
至于西边的吴璘,那就更远了。
等李若虚介绍完情况,岳飞目光有序的在众将脸上扫过,缓缓开口,“为今之计,我军只有战,退,守,三条路。
战,即进逼朱仙镇。
退,最为稳妥。
守,呵呵,诸位这些时日也应当知晓,河南平扩,城墙低矮,且又是旷日持久,我等所食军粮,皆乃百姓所供给,此时身后还有数十万百姓在辗转运送。
而战,则以寡敌众,加之孤军深入,犯兵家之大忌。”
岳飞说完,整个大厅中鸦雀无声。
大家都知道,这是陈述事实,守不易,战,又没有把握,貌似最好的选择就是退。<div id='g' lass='gontent'><sript type='text/javasript'>try{ggauto();} ath(ex){}</sript></div>
可退,几乎所有将领都不甘心,不只是不甘心,此次北伐,朝廷没有插手,给予了最大的信任,要是退了,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也别想再抬起头。
“李参谋。”岳飞看向李若虚,“你先说说。”
其实,在颖昌城下与金人决战才是最有利的。
颖昌距离开封较远,金兵增援易于阻击。
另外,颖昌城下决战,北往郑州,往西洛阳,皆有宋军。
谁曾想,完颜宗弼竟然从中嗅到了杀机,将全部人马收缩至朱仙镇,此时攻打朱仙镇,无异于攻打一只攥紧的拳头。
李若虚酝酿了一会,“下官以为,朱仙镇非打不可。”
闻言,在座的将领齐齐看向李若虚。
岳飞颔首道,“说说你的理由。”
李若虚轻咳一声,“我军进入河南已快两月,收入了大半疆土,但虏人损失兵力不多,下官估计,包括昨日的颖昌之战,也仅消灭了两三万人马,还不如刘太尉在顺昌一地的战果。
至于传说中的铁浮屠,更是至今未见踪迹。”
背嵬军的组建本就是为了对付虏人的铁浮屠,可郾城,临颖,颖昌三场血战,交手的仅是虏人骑兵,却不见铁浮屠。
岳飞能感觉到,虏人的铁浮屠必定蛰伏在开封至应天府一带。
李若虚继续说道,“我军此次北伐,占据了大半个河南,倘若不能对虏人的铁浮屠予以重创甚至消灭,无论是继续北上还是回撤,都是巨大的隐患。”
李若虚顿了顿,提高嗓音道,“下官以为,我朝本就欲毕全功于一役,与其在此踌躇,不如一鼓作气,直下朱仙镇,方能给朝中诸位相公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张宪就接口道,“李参谋说的好!直下朱仙镇,与金虏决战!”
王刚还沉浸在失去六员战将的巨大悲痛之中,待张宪说完,他突然站起叫道,“下朱仙镇,末将愿为先锋!”
诸将都义愤填膺,纷纷表示应该继续进兵。
而整个大厅之中只有一人,始终一言不发,和眼下的群情激奋格格不入。
此人便是王贵。
岳飞将目光投向王贵,“王提举意下如何?”
王贵处于极度的矛盾之中,就像之前说的,王贵用兵极稳,不像是个武将,反倒像是文人。
可作为岳飞最亲近的将领,左膀右臂的存在,他哪里会不清楚岳飞的心思。
可是,未虑胜先虑败。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谁能保证必胜?
万一决战失利了呢?
到时候丢掉的就不只是河南,而是整个宋廷中门大开,金虏可以从长江中游顺江而下,先下两湖,继而便是两浙,难道指望刘锜那数千人力挽狂澜么?
但是,这话王贵怎么可能跟岳飞说呢。
危言耸听,动摇军心。
他不能说,即便是私下里也不能说。
这是感性和理性的碰撞。
在岳飞的逼视下,王贵斟酌道,“要打朱仙镇,还是当以稳妥为要,既要与金虏决战,也须防应天府出击侧翼,否则,朱仙镇便是我军的葬身之地。”
岳飞的脸渐渐阴沉下来。
“另外,”王贵好似没看见一般继续说道,“颖昌与陈州需派重兵防守,目今,亳州并无我宋军,陈州又仅有五千才历大战的八字军,一旦陈州有失,我军粮道便极难保证,郾城,临颍,颖昌皆岌岌可危。”
待王贵说完,岳飞疾言厉色道,“自古交战,没有必胜之策,两军相逢勇者胜,有勇无谋谓之莽,有谋无勇谓之懦。
杨再兴率军以三百杀敌两千,凭的就是一个勇字!”
岳飞声调不高,却有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势,“还有颖昌大战,靠的也是以勇取胜,倘若面对强虏畏惧不前,必将导致城破军溃,还何来颖昌大捷?
主将懦,全军便如同群羊,主将勇,则全军如虎,我军若是七万猛虎,别说他铁浮屠,就是一座铁山,也能将其踏平!”
闻言,王贵不再说话,他不是怕死,之前那番话也只是出于职责,毕竟后护军的主帅,是他岳飞。
经过一天的休整,第二天黎明,各军依序向朱仙镇进发。
王贵的话,岳飞最终还是听进去了,调派选锋军副统制率领两千精锐增援陈州。
同时,命令王贵率领中军驻守颖昌和临颍,以确保不会被金人切断后路。
前锋出发后,岳飞召来王贵。
整个议事厅只有他们二人。
自出兵以来,岳飞和王贵已经两个月没见了。
短短两个月,王贵所部转战千里,先是收复西京,继而又克复了郑州,杀敌虽然不多,却牵制了虏人数万人马。
至今,中军副统制孙坚仍率领部分中军镇守洛阳,既防陕西,又防河南。
两个月不见,王贵明显瘦了一大圈。
岳飞想起日前的颖昌之战,毫无疑问是一场险胜。
如果不是前一日的大雨,青泥河水暴涨,加之岳云的八百骑,颖昌之战极可能就是另外一种结局。
现在,岳飞越来越觉得完颜宗弼果决老辣,难以对付。
这人就像是一头蛰伏在山林间的猛虎,瞅准时机便窜出来咬上一口。
“伯富啊!”好些年,岳飞都没有称呼过王贵的表字了,一声伯富喊得他心尖微颤,“你素来稳重,虑事周密,我那贤弟与你倒是有几分相似,若是得胜而还,自家定要引荐你们认识。
我思之再三,觉得你说的有理,因此,决定留你镇守颖昌和临颍。
颖昌和临颍是自家们数万大军的生死之地,一切就拜托给你了。”
王贵铁打一般的汉子顿时双眼通红,热血上涌,“五哥放心,有我王贵在,就有临颍和颖昌在!”
岳飞轻轻颌首。
王贵又道,“自家最担心的是应天府的阿鲁补,如果能在太康再驻上一军,则更为稳妥!”
太康县位于应天府和颖昌之间,距离陈州不过几十里,如果能在太康进驻一支兵马,便能使太康,陈州,临颍互为犄角之势,使整个后方固若金汤。
岳飞摇头苦笑。
王贵也知道,朱仙镇必定是一场恶战。
不可能再分兵了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