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恩斯在操作的时候,我也正盯着呢。”卡米拉说。科恩斯就是坐在操作台前,操作着机械手臂的那个人。
“在他当时的操作下,机械手臂通过了第二层能量块堆,正向着第三层能量块堆进发,不是吗?”
席拉看着不远处的科恩斯,回忆,“好像是这样。我当时以为第三层也会很轻松的通过呢,毕竟通过第三层的前半段进展很顺利,没想到在尾声的时候功亏一篑。”
她惋惜地摇头,“而且只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
随着她的惋惜一起的,是屏幕上再度响起的爆炸声。科恩斯转头,与席拉四目相对。他讪笑,立刻又把头转回去,假装出自己相当勤劳忙碌的样子。
“所以,说了半天,那个女孩子特别在哪里呢?”席拉对自己这位下属相当不满,连带说话的语气都不善起来。
卡米拉连忙摆手让她不要生气,表示惹她生气的另有其人,请她至少不要迁怒自己。
摇晃的手被席拉一把拍开。卡米拉终于正经起来。说话不再拖出长长的尾音,变得干脆利落。
“在机械手臂进入第三层能量块堆的时候,在我们大家都以为一切顺利的时候,你女孩就已经皱起眉头来了。”她解释,“她当时站在门边,眯起眼睛,我还以为她是近视。等到能量块堆爆炸,我才意识到她在皱眉。”
“也就是说她很早就知道,这次操作会失败。”卡米拉最后总结,“比我们所有人都要早。”
卡米拉笃定的语气,像是一记重锤敲在席拉的脑袋上,她整个人的灵魂都因锤子落下带来的余震而战栗不止。
好半天,席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在开玩笑吧。”她说。吐出的每一个词发音都干涩得像是拉响许久没有抹过松香的弦。
一个看起来才刚刚念大学的小女孩,会比一个见多识广的副官、一个战功赫赫的军团长,甚至是一个经验老道、技术娴熟的王牌机师都更早看出操作上的问题。
这样的话传出去恐怕会让人贻笑大方吧。
但卡米拉看起来又是那样的笃定。
“这怎么可能呢?”席拉喃喃自语,比起和卡米拉交流,更像是说服自己。
“怎么不可能呢?”卡米拉回答,“等她再来找我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她目光从操作室的单向透视窗向外看,整个货物处理厂房尽收眼底。猎豹一般,仿佛流动黄金的浅色眼眸,一下就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敏锐地捕捉到李莱茵那颗圆溜溜的脑袋。
李莱茵缓慢地在人群里穿行。
“她一定会再来的。”卡米拉确信。
四周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嘈杂。
抱怨、咒骂、啜泣、宽慰。各种各样的声音混合编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网,把李莱茵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
没关系的,大家都会拿到钱的。所以我不去帮忙也没关系。
如果我没有穿书的话,这一次事故也一样会发生,一样没人处理。所以我不去帮忙也没关系。
李莱茵在心里不断地重复这些想法,企图让自己好受一点。
但是空气仿佛被隔绝一般,她明显感觉自己肺部每一次扩张都比之前更加吃力。李莱茵木讷地跟在乌利亚身后,突然打了个喷嚏。她没由来地感受到一股遍布全身的凉意。
“怎么了?”前面的乌利亚关切地回头,“别着凉了。”然后她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头顶上没有头发可不保暖。”
“可能是灰尘太大。”李莱茵只是揉着鼻子,向乌利亚解释。
“没事,我和琴交待完我们就回行政区了。”乌利亚安慰她,又说,“只是可能得在首都星住几天了。飞船都被征用了。看看这两天会不会有去D28的飞船吧!让它把我们捎回去。”
乌利亚自然地牵起李莱茵的手。冰冷的指尖被那只干燥而温暖的手包裹住,淡淡的花香让李莱茵的呼吸也逐渐平息。
“你的手好凉。”乌利亚这样评价,带着李莱茵向更嘈杂的人群深处走去。
琴依旧蹲坐在原来的角落。在她和乌利亚距离尚远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牢牢地望着乌利亚了。很难形容她眼神里传达出的丰沛而复杂的感情,既像燃烧的火焰般灼热,又像沼泽般黏着,同时又种明亮澄澈的、水晶般易碎的希翼。
只是远远看着,李莱茵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她吞噬。她沉默地垂下头,盯着乌利亚的鞋跟坠在她的身后。
乌利亚在琴面前站定。后者一溜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动作快得像闪电,乌利亚根本没看清她是如何行动的。
“怎么样?”她第一句话就是焦急地询问。
李莱茵的脑袋在这个瞬间埋得更低了,低到她怀疑自己的脊椎快被掰断。
然后她听见乌利亚平静的回答:“没有谈成。”
“果然......我就知道没有那么容易......”琴的声音瞬间变得失落,失落里有有些坦然。她很快又说,“那我给我女儿的班主任打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拜托她照顾一下!”
她在乌利亚和李莱茵离开之后,一个人也想了很多方案,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把女儿交给班主任最可靠。
但是乌利亚对这个方案提出了反对。
“现在各个战区的战况的那么紧张,要弄来一条新的军需船恐怕没那么容易。可前线每天都在消耗物资,每天都需要新的补给,我看这次对你们的征用不会那么快结束。你也没办法总是拜托老师吧!”
琴因为乌利亚的话,眉头再一次郁结在一块。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说,“那现在又有什么办法?总不可能把小孩交给那个死人吧?我是不会让他见小孩的。”
那个死人听起来像是在形容孩子的父亲。李莱茵推测,视线微微上移动,琴那双指节粗大的大手映入眼帘。
她又紧张地绞手。手上的皮肤像是被这样高频率的摩擦泛起毛边。她十指的每一次交错都仿佛火柴擦上磷纸,在李莱茵的心里点燃一团翻腾的火焰。
沸腾的情绪让李莱茵不适,快要喘不过气来。
这边乌利亚则给了琴她的解决方案。就像她之前承诺的那样,绝对会让事情有个妥善的解决。
“你可以租一个育儿型的机器人管家,帮你照看小孩。”她说。在琴出言反驳之前打断她,“我知道租用机器人、尤其是好的育儿型机器人价格很高,你根本支付不起。但是霍尔姆刚刚承诺了现在就会发第一笔补偿。”
“呵。补偿。”琴听到这个词就嗤笑起来,“军队发得补偿猴年马月才能到账。”
“霍尔姆说第一笔补偿在走流程,很快就会发下来。”乌利亚说,“我相信她。”
琴还想说点什么。手环传来一阵震动。几乎同时,四周的人们手上也都传来这样的震动。
“补偿到了。”李莱茵听见有人说。
“真没想到会发啊。”另一个人说。“蓝豹还蛮大方的嘛!”
琴和乌利亚也都瞬间送了口气。琴的情绪显然比之前好了不少,行动力也瞬间变强了许多。她对乌利亚说,“那我先给星际未来制造公司打电话定机器人。然后再联系我女儿的班主任,让她和我女儿说一声。”
她急切地点开光屏。
看着这样的琴,李莱茵也变得安心。果然大家拿到补助就好了,她想。
很快,之前给李莱茵她们指路的女兵出现在人群中。她声音洪亮,即使不用扩音器也传遍整个厂房。
“我是这次负责军需调配的盖尔·让上尉——”
她喊道。
“现在对飞船型号已经结束统计,每一艘飞船需要运输的物资,我们也已经分配完毕。这一次的征用为其半个天琴星月,现在给你们所有人半个天琴星时,处理好你们的私事。半个天琴星时后,我们就出发。”
这段话像是滚入热油里的一滴水。厂房里瞬间就炸开了锅。
“什么?半个月?我老板肯定要骂死我了!”
“半个月?我岂不是赶不上我女儿的成人礼?”
“......”
完全不同的声音、语气宛如一只只货箱,片刻将这间宽阔的货物处理厂房填满。货箱在李莱茵身边堆积,形成一道监狱高墙,将她和其他人分离,仿佛被判决死刑一般。
熟悉的吃力感再次在肺部降临。李莱茵迫不得已张开嘴,口鼻一起呼吸,才勉强能够喘气。
一通通视频电话被拨通。一张张光屏在空中浮现。
有人在卑躬屈膝地向老板请假;有人满脸歉意地向孩子解释;有的人正战战兢兢地拜托雇主再宽限自己一段时间;有的人却小心翼翼地请求甲方别收自己违约金。
话语仿佛一道道枷锁,将李莱茵束缚在原地,动弹不得。每张嘴说出得都是不同的内容,但嘴后连接的心却好像都在说着同一句质问:
“你为什么不帮忙呢?”
就连乌利亚都接到一通电话。
“啊,罗伊先生。对,我这边出了点问题,一时半会可能回不去。”
“是的是的。我知道,会扣全勤。”
“好,我会把手里的案子交出来,给小罗伊先生的。”
她讲话的时候是那样谨小慎微。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之前的光彩都消失不见,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灰暗。
我真的要这样什么都不做吗?李莱茵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再问。
她多么想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但是她发现自己好像做不到。
之前她安慰自己说就算没有她穿书,这里一样会发生事故,所以她不去帮忙也没关系。但她其实心里很清楚,如果没有自己,至少乌利亚和琴不会出现在这里。
我真的要这样什么都不做吗?这是不可能的。
灌了铅般的腿在抬起时,挣扎得万分辛苦。但是踏出第一步以后,却出人意料地变得轻盈。
李莱茵朝着前方走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竟渐渐地如风般奔跑起来。她像是一条游鱼,在拥挤的人群间穿梭,那样迅速、那样敏捷地脱离了乌压压的人。
盖尔似乎看见了她。大声地呵斥。可李莱茵跑得实在是太快,几乎将她的声音抛掷脑后。
她冲过闪烁着绿光的过道,踏上那架冗长的楼梯。鞋底踩着铁皮踏踏作响,像是像是夏季的暴雨,像是惊蛰的雷鸣。
她几乎忘记了攀爬之前这架楼梯的心情。脑海来只有一个声音在呐喊。跑快点,再跑快点。
风呼啸过耳畔和头顶,一种绝妙的爽快感支配着她的全身。
她登上最后一节楼梯,脚踝迅速地扭转方向带来的重心偏移让她差点摔倒。她一把扶住墙壁后,继续在二楼狭长的过道上狂奔,脚步声在空荡的空间里回响。
亮着红光的按钮近在咫尺,李莱茵伸长手臂,快要够到它时,双开的自动门竟然缓缓打开。
光一点点地泄出,一道出现的是卡米拉·霍尔姆高挑的身影。
李莱茵抬头,对上那双浅色的、流动黄金般的眼睛,那双让所有秘密无处遁形的眼睛。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了。她漆黑的眼睛随着灯光的点燃仿佛熔炉锻造的热铁。
“我想和你谈谈。”
“你想和我谈谈?”
两人异口同声。片刻,卡米拉让开一条道来,想李莱茵侧头。
“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