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公子这话未免有扭曲事实之嫌。”既然姜伋摆出了冥界上殿的架势,姜子牙自然要回以大周丞相的气场,“比干和闻仲回阳有冥律可依,在阳时间未到期限,何来滞留一说?再者,他们先前忙碌不堪费神不已,合该歇息一番,否则怕是担不起姜公子您那海棠春的恩赏。 ”
“这两位不愧生前当过国之重臣,果然有眼光,那海棠春也算是名酒了,我轻易不拿出来的。”姜伋嘴角向上扬出一抹骄傲。海棠春可是他亲酿的酒,虽然不是酿酒生涯的的第一杯,却也花费了他相当多的心思。酒酿成后,他立刻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对月慢饮。当晚他睡得格外踏实,踏实到要不是姜淑祥他便就此睡了过去。他醒后姜淑祥抄起木尺着实教训了他一顿,他双手捂着屁股跪在榻上仰脸朝着他长姐涕泗横流。姜淑祥呵斥他今后不许再沾一滴海棠春,他抽噎着说他喝的海棠春成本太高普通人还喝不了,他要是不喝完这就就算砸手里了,他就亏本了。姜淑听到这话气得又抽了他一尺子,“你傻啦,人不能喝,你不会给鬼喝?给神喝?”
姜伋一怔,旋即大悟。不得不说,这有时候姜淑祥的脑子转得就是比他快,马昆被盯上不得不退出生意场后,马老爷本有意立姜淑祥为少主的,可惜姜淑祥有理想有目标有规划,马老爷不忍夺了姜淑祥的志向,只能无奈放弃,转头培养起他这个胸无大志只知玩闹的咸鱼。姜伋眼角渗出遗憾愧悔的水意,姜子牙夫妇不解姜伋为何突然露出这样的神情,互相对视一眼后,姜子牙试着唤了姜伋两声。姜伋回过神来抬手轻拭了一下眼角,马招娣笑脸给姜子牙帮腔,“果果,娘知道海棠春是好东西,可再好的东西也不能不加节制一直猛吃啊。亚相是有酒量,可他也禁不住劲儿这么大的酒啊,闻太师就更不用提了,打了一辈子的仗,统共没沾过几回,所以,果果你看,要不你就把他俩的这份恩赏给撤了,你也省点钱嘛。”
姜伋为难蹙眉,“儿子知道娘是在为儿子着想,只是封神台总有冤魂上来,我对他俩宽了,后面的就难管了。”姜伋掀了掀眼皮饶有意味地看向姜子牙,姜子牙面上淡然心中却是忍不住呵斥姜伋就是个孽障,明明心中已有个主意,非要他这个当爹的说出来,“那不若这样,就让他俩看管封神台内的动静,海棠春也有他俩负责赏发,今后封神台内出任何乱子,就只找他俩说话,果果以为如何?”
“爹娘的吩咐,儿子自然无有不依。”姜伋咧开嘴巴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马招娣抿了抿嘴角随手从食盒里拿出一块点心塞进了姜伋嘴里。姜伋细嚼了一番方慢慢咽了下去,回味着齿颊间的留香一个劲儿地称赞。华云进来禀报称辛瑶到访在外请见,姜伋得报渐渐敛容,听说她是单独来的顿时微皱起了眉,“你有问嫂嫂此番前来是为何事吗?”
华云道,“问了,辛瑶夫人想跟您商量易儿出席金蟾宴的事儿。”
姜伋道,“易儿是少主,金蟾宴这样的场合他必须在。你去告诉嫂嫂,这事儿没得商量。要是还有别事,叫大哥来跟我说。”
“喏。”华云应了一声就要退下,马招娣一把叫住了他。她问姜伋道,“干嘛非得你大哥来啊,辛瑶又不是说了不算。”
姜伋无奈解释,“平时倒也不必非得折腾一回,实在是您儿媳妇这会儿酸劲儿还没下去,我也只能避嫌了啊。”
“是避嫌,还是你……”马招娣话到嘴边猛地顿住,她举手挥退华云,杏样的晶莹水眸里满满当当的都是舐犊深情,“果果,这里是马家,屋里也没有外人,你不用避讳,更无需害怕,你跟阿昆,跟敖丙,跟华云,跟罗刹,娘都理解,这不是错,是爹娘没有照顾好你,让你生病了,我们把病治好就好了,就算治不好也没关系,爹娘会照顾你的,所以你跟爹娘说实话,好不好?”
姜子牙也湿着眼睛道,“没错果果,你真不必觉得有什么,爹娘会一直陪着你,只要你身心顺意,旁的什么你都不用理会,有爹娘在呢。”
???姜伋僵直着眼睛盯着姜子牙夫妇,“爹,娘,从您二位嘴里出来的每个字儿我都明白,但是你们把它们连在一块儿后我怎么就听不懂了呢?”
邓九公坐在园里石桌上怔望不远处水池中白毛浮绿红掌拨清的鹅群眼尾不觉泛红。姜子牙夫妇携手而来,邓九公回神起身见礼。马招娣微笑道,“邓将军,我们夫妇还要去趟津城买些东西,要不我让我相公先送你西岐?”
“不必。”姜子牙在听到马招娣说要去津城的时候神色便不由一愣,这会儿邓九公出言拒绝疑惑。邓九公道,“也是巧,我邓家本是津城如意坊常客,因婵玉爱武装不爱红妆,再者殷商朝廷时常克扣拖欠军饷,我少不得要掏钱补贴,生活上便渐渐节省了下来。后我父女到了西岐,手头上宽裕了,奈何一直抽不出时间,今日既然夫人和丞相有意前往,还请赏脸让我随行。”
“好吧,那便走吧。”马招娣点了点头,心道等九公还算可以,记挂儿子的同时也没忘想着女儿。姜子牙和马招娣并肩走在前面,只见他低头与马招娣耳语,“出门前没听你说要去津城啊?为夫没带钱。”
“说了你就有钱了?”马招娣微冷的眼风刮过姜子牙的脸庞,姜子牙几乎是本能地缩了缩脖子。马招娣缓了缓口气,“你忘啦,咱们这回可是背着哪吒出来的,要是空手回去,这小祖宗一准儿得闹脾气,到时候你去哄啊?咱们给哪吒带了东西,那武吉也得有,武吉有了,那别人更得有。放心吧,钱我带了,这些个都用不着你操心,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果果和马昆他们的事儿问明白。”
“遵命夫人。”姜子牙一口应下,陪马招娣等邓九公在津城买完东西打道回府后简单喝一杯茶解了喉间渴劲儿便立刻开始调查。姜伋接到禀报放下手中奏疏抬眼挑眉凝睇前头正垂头给他膝盖换药的鲛儿,鲛儿羞得脸颊绯红,给姜伋膝盖包好纱布后立刻扑上前头埋进姜伋怀里不肯出来。姜伋伸出双臂环住鲛儿无奈噙笑,“宝宝啊,我该说你什么好呢?大哥瞎编的什么执妾礼、冠夫姓的你当真,你还把自己代入他话本中的那些角色里了,你还要为夫陪你,对不上词儿你还咬我。这都罢了,可是就连小敖和柏鉴斗嘴时的顽话你也能当真,你究竟是什么不当真的?”
“说是你置外宅我就没当真啊。”鲛儿闷闷地回姜伋话儿,姜伋听完直接笑开,“是吗?”
鲛儿头埋得更深,她知道姜伋问的是哪一桩,害怕姜伋翻她旧账急忙将话往别处扯去,“执妾礼不光我当真了,姐夫不也信了以为是我们家的规矩么?”
“所以我才非让大哥封笔啊。”姜伋收起笑容,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执妾礼和冠夫姓是《妾难为》里的情节,马昆写此话托付虚名本意在讽刺帝辛抛弃糟糠不辨是非,表面上是把姜王后设计成了反派,却通过各种情节让她无论生前死后都处处稳压九尾狐一头。话本最后是姜王后大度成全脱离魔障得道成仙,帝辛和九尾狐则是双死在地狱之中厮守永生,这样的结局也不知是谁报应了谁。《妾难为》还有个姊妹篇叫《魂归来》,姜王后借尸还魂拳打帝辛脚踹九尾狐,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情节那叫一个酣畅。这两个话本的确通篇都是在指责帝辛,可到底是把姬发给忽悠住了啊。姜伋心中惴惴不安,鲛儿听到姜伋心跳乱了忙伸手抚着他心口,“姜郎莫急,大哥不是都答应你了吗?朝歌那边不是也传信回来,伯夷病倒了么?叔齐独立难支,想必生不出什么事了。”
“伯夷是被费仲给气的,这般算来,我还得谢谢他呢。”
“蠢货!”伯夷听闻姜环之事忍不住破口大骂,按着胸口一脸地痛惜,“好不容易锲进去的钉子,这么个人才竟白白断送掉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居然以为捏造个行刺案就能把姜子牙给拉下马?且不说姬发公然表态姜子牙就如同他父亲一般,他还指着姜子牙给打江山呢,莫说姜子牙是冤枉的,哪怕他真的谋逆,姬发现在都不可能会去动他!这世上有还没卸磨就提刀杀驴的吗?费仲尤浑,真乃国之痈疽!”伯夷怒火攻心登时一口心头血喷出,整个人一头栽了下去到现在也没好利索,叔齐一个人又要忙着安内又要操心攘外,着实腾不出手来布置其他了。姜子牙掐断胡安和伯夷的联系,再把胡安嫁接到费仲尤浑的线上。他按着费仲先前为帮九尾狐扳倒姜王后所献的计料出了费仲会使什么招儿,从费仲秘令姜环开始,一切都在姜子牙的计算之内,哪怕姜淑祥没有一早埋下破绽,姜子牙也能把她从谋逆案中干干净净地给摘出来。姜伋感佩轻叹,不觉垂下的眼便自然而然地落入一双担忧的眸中。姜伋情动一把搂住鲛儿后脑狠狠亲了下去,惹得泰山府君陡然攒眉别过脸去,“不成器的东西!”
冥界主殿内一面水镜稳当悬立在泰山府君身畔,水草马明王奉茶上来嘴边挂着笑,“君上可知,鬼门关、望乡台、还魂崖、姑获司、转轮殿、后土殿的冥官个个都忙得跟滴溜溜不停转的陀螺似的,您还想要公子怎么成器?”
泰山府君低哼一声挥袖散去水镜,松开眉头端起茶碗,“姜子牙又跑来冥界干嘛?”
“来问问公子以前的事儿。”水草马明王语气中隐了一抹疑惑,“姜子牙说都怪他过去疏忽,竟不知公子小小年纪便吃了那么多的苦,这回是要一并问个清楚,好叫他知道日后该如何补偿。”
泰山府君嗤了一声啜了一口茶水,“姜子牙想怎样就怎样吧,左右公子身上也没什么乌七八糟的。”
马招娣站在厅上指挥下人刚打扫完姜子牙便从外头回来了,下人鱼贯退出,马招娣伸手把姜子牙拉了进来,“姜子牙,我早就想问你了,都一个月了,阿昆的《崇应彪传》都写完了,都宣布往后再也不写话本了,果果的事儿你到底弄清楚了没?”
“当然了。”姜子牙握着马招娣的手一同坐下,“夫人,是咱们杞人忧天了,我真心以为鲛儿是在拿果果寻开心。”
姜伋和马昆等的风月总结起来就是和马昆睡一个被窝,和华云共晨昏,和敖丙滚床单,和柏鉴共浴,和罗刹一个下一个上,而事实是,姜伋初到马家晚上睡不着觉,马昆带了他几晚。姜伋顽皮总爱上房揭瓦,马老爷不骂不罚只可怜兮兮地说房屋漏雨漏风他这把老骨头快受不主了,还夸姜伋聪明让姜伋想个法儿帮帮他。姜伋听完当场就拉着华云去修房顶了,修了一天一宿。姜伋白日着风半夜发起高烧,照规矩敖丙得陪床伺候。姜伋和柏鉴搭档去北海渡魂,必须要下水啊。姜伋才在鬼市摆摊儿时兜里没有几个钱,只租得起仅能容下一张床的小屋。原本是姜伋睡床,被姜伋收拾服帖了甘愿过来当伙计的罗刹睡地铺,但有一天罗刹因为干活劳累身子不适,姜伋便把床让给了罗刹自己去睡了地铺。这些事只要稍微打听就会明了,何况鲛儿连姜伋身边有个侍婢都容不下,倘若华云和敖丙真与姜伋有什么,鲛儿能忍住?这些本都是一想就能想明白的,只不过他和马招娣爱子心切这才一时乱了思绪。还有,“夫人,现在想想,雪魂元君拿着话本上门问罪应该也是果果有意安排,那膝盖上的伤也是为了让戏更真。咱们都晓得,以阿昆的性情写不出阿谀文字,可乱世将尽,盛世之下唯有太平文章。”让百姓说话,天是塌不下来,但前提得是这片天有这个胸怀。闻仲有句话还是说对了,唯有刚开的天才是干净的,三代以后便谁也说不准了。而他,这辈子有究竟能开出几片天?又能澄净几片天?姬发正位天下后,同马昆一样秉笔直述人间疾苦的人慢慢都销声匿迹,就在马昆停写话本的第三年,竹心亦宣布封笔。“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可有些时候,往往就是这些无用书生的骨头最硬。与其到时眼睁睁地看着阿昆被生生打断了脊梁,不如现在就折断了他的笔。”
“果果的苦心我明白,我想阿昆也是明白的,要不然他不会顺从接受,可是相公,昔年夏桀防民之口,到如今六百余年了还是这般,我们老百姓究竟有没有能没有顾忌痛痛快快说话的那一天?”
“有。为夫曾得到一卦,卦象显示,未来一日,凤凰遇涅槃劫,五星出东方,民为国之主,天下再无王。”
马招娣暗淡眼眸刹那间燃起希望的火光,“什么时候?”
姜子牙眼珠晕出迷茫色彩,然他的语气却是无比坚定,“灯朝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