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一手扶着马招娣一手揽着她的肩,穿过缓缓浮动的无数磷火和五道自动打开的石门,再徐徐步下一个窄长的土阶,最终迈入一方宽敞空旷的地厅,厅内陈设简单然颇具气魄,在几十盏长明灯的照耀下显得肃穆明亮。姜子牙夫妇表情不自觉庄重,进入地厅顺次浏览,姜最后在地厅最深处一面石壁前慢慢停下了脚步。这面石壁前摆一张供桌上挂一幅画像,画中男女样貌与姜子牙夫妇十分肖似,不过观画中人的位置和神态,女子敛眉端立在前,男子低眼追随在后,她与他该是主仆而非夫妻。
“相公,这画的莫不是妇好和傅说?”马招娣认真思索一番轻声道出自己猜测,没等姜子牙回答身后突然响起一句饱含敬意的温和嗓音,“不是。”
姜子牙夫妇闻声回头,姜子牙挡在马招娣身前马招娣躲在姜子牙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眼睛上下仔细审视片刻脸上现出意外和疑惑,似乎当中还夹杂了一丝害怕,“相公,这好像是个活的?”
姜子牙眉眼遽然冷峻手掌一张召出打神鞭。方才他目光甫一落到悄然到来现在与他夫妇面对面站着的面圆体宽的胖老头不是冥官或者鬼差,他迅速打开天眼看出这个老头的本体是只狗后更加肯定这老头绝无可能是姜伋派来的,“你是谁?是你引我夫妇到此的?你意欲何为?”
老头没有回答,只是那一束在姜子牙夫妇反复睃巡的视线越发泪意浓重。他长揖求道,“我自知唐突,但还是厚颜叩请,可否为我煮一碗甜汤?”
“啊?”姜子牙夫妇怔愣对视,虽然不解但马招娣还是迟疑地点了头。她洗手下厨很快便煮好了一锅盛了三碗上来。那老头打汤上桌就开始泪如泉涌,喝到最后甚至还抱着空碗大哭了半天。马招娣瞧这老头这副反应眼角嘴角齐抽,寻思她这煮的也不是孟婆汤啊,他怎么就哭成了这样?姜子牙自袖中取出一条手帕递给老头让他擦泪,老头哭声渐止情绪稳定后放下手帕收拾好汤碗伸出右手在姜子牙夫妇眼前将掌心慢慢展开。
轩辕墓三妖和申公豹现身梅山,玉石琵琶精攒眉问道,“大姐,这会儿就罩住周营会否着急了些?”
九尾狐道,“适才与我们交手的是李长庚,他极有可能识破我们的伪装,还是先下手为强吧。”
于是皮庞静面上仍有踟蹰,“可是大姐,姜子牙人不在孟津,他在外一瞬,就有一分破解禁锢的可能。”
“所以我们才来梅山呐。”申公豹面容狠厉眼中杀机毕现,任谁见了都会相信申公豹是真的想要姜子牙的命。九尾狐突然眼珠一转,“公豹,你的消息可靠吗?那姜子牙一贯阴险狡诈,万一你的线人实际上是他的诱饵呢?”
九头雉鸡精和玉石琵琶精面上俱是一震,申公豹眼神眼神万分笃定,“放心吧大姐,我这个眼前绝对可靠,他是姬发身边的人。”
轩辕墓三妖大感意外,九尾狐眉梢狠狠一个上挑,“哦?公豹,你何时安排的?为何不一早告诉我们?”
申公豹侃侃而道,“这根眼线在我安排大姐附身妲己之前就开始着手了。女娲娘娘虽未明言武王是谁,但是放眼天下,够实力与帝辛一争的不就一个姬昌嘛。牌其实都是明摆着的,不过我还是怕我看错眼了怎么办,所以一开始我没有告诉你们,后来则是为了保证他的身份不会暴露我才一直缄口不言。”他神情倏然深沉语气也随之变得异常严肃,“大姐,这根眼线对我们非常重要,天底下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姬发和姜子牙的行踪,一旦他折了那我们就彻底没戏唱了。”
轩辕墓三妖震惊不已怔忪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同样震惊不已的还有身处地厅的姜子牙夫妇。他俩凝睇老头手心上静悬的女娲石许久姜子牙才怔怔开口,“我记得女娲石早已碎裂了。”还不多不少刚好碎裂成七块,还不偏不倚正巧落入梅山七怪手中?当真是巧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合,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罢了。“姜丞相,马堂主,我叫戴礼,与五弟一妹禁于梅山,我们与这女娲石的渊源要从六百年前说起。彼时人主履癸气运将尽,人间进入末世,天地变色山河浴血社稷倒悬苍生危急,梅山自然也无法偏安。人主动用王权强压人间恨怨至渊下却遭反噬,恨怨一夕爆发,冤魂号泣邪气日隆,即便我等深藏山穴终是抵抗不住,敛了法力回了本相力尽昏迷。我本以为我们会睡个三五百年,没成想只躺了两天就醒了。”
戴礼睁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名女子怀里,那女子柳眉杏眼靥含梨涡肤白唇朱,瘦削的身子仿佛笼罩在一团映着愁雾当中。她修长颈项上挂着一块奇异的石头,戴礼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女娲石,她能救下他们想来就是凭这个了,只不过她明明是凡胎□□与女娲也无甚机缘,她是如何得到的女娲石还能驱遣得了呢?这女子衣着佩饰不似平民,每日起坐饮食都有三两婢仆伺候,来梅山莫不是为了避世隐居的?他倒还罢了,他五弟六弟可是蜈蚣和蛇且皆身怀剧毒,她居然一点也不害怕,这女子究竟是何来历?
戴礼卧在女子脚边仰头望她,女子站在山头一边欣赏天边云霞一边倾听身后男子说话又好像没在听。那男子看样子应该也是女子的仆从,但他并不随女子一起居住山中,这是他第二次来,距离上次约莫三四个月,两次都不是空着手的,每次都扫屋造饭殷勤得很,煮了甜汤也从不忘给他盛一碗,临走时更会啰里啰嗦一大堆。戴礼不懂男子既然对女子这般上心为何不干脆留下相陪,女子伸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的女娲石交给男子,蹲下身子依傍上他的,“我已经好了,这石头你拿回去吧,下次来的时候记得带点荤食和爽口小菜,你没看到我身上连点肉都没了么?”
“喏。”男子笑着恭敬应下,女子摆手催他快走好下次快来,可等男子真的下山了女子眼中却溢出浓浓的不舍。离了女娲石,女子身上的活气尽速消失,残阳西沉的那一刻,女子也彻底躺下停止了呼吸。戴礼眼中无息淌出泪来。为了摸清女子的身份,他曾施法悄悄探过她的神魂,得知她早患绝症时日无多,女娲石能为她续命至今已然是竭尽了全力。婢仆遵着女子生前的交代将她火化,骨灰封存坛中待男子第三次来梅山连同女子亲笔遗信一并交予了他。男子作为女子奴仆为女子守丧,照女子遗言择日攀上山巅将女子骨灰洒向云端。再离开时,那男子带走了女子的婢仆,向梅山七怪下跪三拜叩谢他们这段时日对他主人的陪伴之恩。梅山七怪深感惭愧,女子可是救了他们,涌泉之恩他们却连点滴都尚未回报,如何受得起她遗仆的礼?送走男子一行,梅山七怪围坐商议一番,决定为女子建墓供香。女子乃有莘国王姬,嫁入商国为后,与商王汤育有一子,身后自然不缺他们这点香火,可他们也实在做不了别的什么。“思来想去,我们将墓建在了听风崖,恩主生前最爱在此处看日出赏落霞,弄明月饮星辉。地厅里的画是我作的,本是恩主一人,后来恩主遗仆又来,已是行将就木了。他见到我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仿佛早就知道我非寻常犬类。我引他进崖墓下地厅,看他跪在恩主画像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自责他辜负恩主托付,没有照顾好恩主儿子以跌让他英年早逝,也未教导好恩主的孙子至,让他顽劣,才继人主位三年便纵情享乐荒废朝政,他迫于无奈只能将人放逐到了桐宫反省,亏得这孩子负恩主血脉,总算迷途知返,得成明君,可惜短短十二年子至又去了,他扶持恩主重孙子绚继位,如今海晏河清国富民足,他完成了恩主生前对他的吩咐,终于有颜面追随恩主到九泉之下了。他哭完便要自我了断,我拦住了他。”
“你当真做到了吗?”戴礼夺下男子手中书刀冷冷俯瞰,男子头颅深垂腰背佝偻无言作答,女子的吩咐是希望他能让天下人都过上跟她一样的生活,可他辅佐四朝纵然殚精竭虑现在的人间依然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是四代人主不贤吗?高祖乙为百姓求雨甘愿自焚祭天。是臣子不务民生吗?王有昏庸他都敢废,试问满朝官员谁还怠惰?既因不在王,不在官,那究竟在哪?“当然在这世道本身啊。世上一日有王侯庶民之分,恩主的吩咐你便一日完成不了。这个道理我这条老狗都明白,你更不可能不知道啊。或许有一天,这世道会进入一个众生平等的时代,不过你肯定是看不到了,你能不都看到明天的太阳都不一定。”戴礼和他并肩而跪,“我曾听恩主唤你阿挚,那我便尊你一声挚哥。挚哥,其实你原本就没有几天活头了,就算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也不一定能看到后天的,既是早晚的事儿,你说你又何必血溅地厅扰恩主清净呢?”
“阿挚终是没有自尽,但他年纪都过百岁了,在地厅待了两天便去了。临终前,他托我将他尸体火化,一样洒向云端,女娲石也一并交给了我。他说我是妖,潜心修炼说不定能活个千万年,让我替恩主,替他,去看那众生平等的盛世盛景。我答应了他,给他办了后事,地厅里的那幅画也从恩主一人变成了恩主和他两人。之后我们借女娲石之力修炼,四百年后,女娲石不见过一段日子,一百年前,女娲石又突然飞出了梅山,它再飞回来时便是碎成七块的可怜模样了。”
五彩光芒突然闪烁不定。它原是女娲炼来补天用的,却意外掉入人间孤栖荒漠,女娲找到它时候告诉它,她在它掉落之时本是要去接住它的,可偏偏被补好的天洞突然又出现了数十条纵横交错的裂缝。女娲几次施法都抚平不了,只能以自身血肉去堵,这才耽搁到现在才来。女娲拾起石头正欲带它上天,忽地她心念一动掐指算出它竟背上了一道机缘。女娲只能让它继续留在人间。人间清浊相混,时日一久它便灵台被污辨不清楚谁是谁了,而那九尾狐身上正巧沾染了女娲的气息,又受女娲差遣相助武王,它便以为九尾狐就是它要辅佐的对象,这才对她知无不言有求必应,直到它被姜子牙打碎避回梅山,方知自己错认,大概它命中当有此劫吧。马招娣心疼伸手轻轻抚摸着女娲石,女娲石感受到马招娣的温柔周身光芒明暗得越加频繁。经历碎身重塑又得梅山七怪日夜持诵它已然灵台清明,可戴礼居然还是相信一碗甜汤胜过相信它!戴礼轻笑觑它,“你自己糊涂,怨我作甚?”它循着冥冥之中的指引滚落到了姜子牙父亲的手边,被他捡回家中作为礼物亲手搁到了他儿子的襁褓当中。姜家贫寒,他送不起儿子长命锁只能拿一块石头充数还哄说这是姜家祖传宝物,姜子牙真是想笑又想哭。适时心口被一只软手覆上,姜子牙心绪随之平复。他极其自然地握住马招娣的手,再次抬眼看向戴礼时又是那位胸怀宇宙能定乾坤的大周丞相,“戴先生,今日应是你邀我夫妇来的吧,你说的这一大篇话,都该是前情吧,那现在,可以进入主题了吗?”
女娲石当当正正立于桌案中间,姜子牙的态度十分明白。戴礼郑重起身长揖至地,“在下斗胆,请姜丞相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