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不像稳稳地停落在西岐丞相府门前。姜子牙揉了两下疼得厉害的额角,振作了一下精神进得府门。一进大厅,一股浓烈地萧瑟之气扑面而来。就像在数九寒冬之地猛地一桶冰水冲着他兜头浇下,姜子牙的骨头缝都在冒着寒气。李靖迎上前来,他眼睛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一场。他向姜子牙施了一礼,沙哑着嗓子悲痛道,“丞相,请节哀。”
“节哀?”姜子牙愣了片刻后失笑,“李将军,我姜家才有一件喜事临门,节什么哀啊?”说着姜子牙绕过李靖往内厢进去。李靖在姜子牙背后叫住了他,扑通一声单膝跪地,垂头拱手,“丞相,夫人殉身了。”
姜子牙顿足脚步,呼吸一滞。他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平静的微笑,“李将军,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我的招娣她可是活得好好的。”说着如平常一般悠然步入内厢。李靖微微抬起头,透过朦胧泪光似乎隐约看出丞相向来挺得笔直的脊背略略显得佝偻和僵硬。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回身遥遥看去窗外花落叶枯的一株海棠。原本还灿烂得如天上的太阳,一场疾来的风和雨无情地摧折了它的芬芳。
主卧里很寂静,仿佛是不忍惊醒睡在塌上的可人儿。哪吒抱着双腿靠坐在塌前,不哭不闹眼神空洞。小妹和大娘守在塌前,不时擦一擦哭得通红的眼睛。姜子牙到塌边坐下,握上马招娣的手。先前的血衣已经换成了崭新的淡黄色寝衣,马招娣静静地躺在姜子牙的身边。她的手冷得厉害,短短一瞬就把姜子牙手心残留的温热全部冻住。姜子牙眼底开始泛红,他铺开棉被盖在马招娣的身上,嘴角漾起温柔的笑容,“都多大了还踢被子。我给你盖好啊,盖上被子就不冷了。”
小妹眼泪一下子冲出了眼眶。大娘抹了一把眼泪带着哭腔安慰道,“姜先生,招娣没了,可你们还有孩子,你要保重啊。”
“大娘,鲛儿有了身孕,我答应招娣晚上一家人在一起聚聚,结果回来晚了。招娣一定是生气了,所以才要你们陪她一起吓唬我是不是?就像上回我装鬼逗她一样。”姜子牙宠溺地轻轻地拍了马招娣的脸。她的脸颊褪去胭脂红般的血色,鲜活的气息流失殆尽,只余鹅毛白雪样的惨白枯槁。一行清泪从姜子牙的眼角流淌下来,他嘴角挂着凉凉的笑容,语调近乎于哀求,“招娣,好娘子,别吓为夫了。乖,快睁开眼睛。”
泪水不停地从姜子牙的眼里喷涌出来,即使失去过一次,即使知道结局,他依然无法释怀这份彻骨的悲伤。这个手掌一国军政大权的俊朗男子,这个被西岐臣民奉为神灵的当朝丞相,这个来自昆仑圣境谋定乾坤的一代智者,此刻已然散去所有的光彩。他的冷静,他的从容,他的豁达,他的淡然,全部随着妻子的逝去而烟消云散。姜子牙俯身在马招娣的胸前痛苦哀鸣,他握在掌心的幸福竟然只是一朵小小的蒲公英,风轻轻一吹就四下散去。姜子牙哭得无知无觉,哪吒这时候却站了起来,如同一根会行走的木头,愣愣地说道,“师叔,师叔母不让哭。”
姜子牙艰难地坐起身,凝视着眼前这个被他们夫妇捧在掌心的孩子。哪吒的眼里没有半分神采,黑黝黝的十足就是两个凿刻出来的圆形窟窿。他勉强止住眼泪,挤出一句话,“哪吒说得对。乖,告诉师叔,是谁对你师叔母痛下毒手的?”
圆形的窟窿刹那间变成两座爆发的火山,哪吒死死团起拳头,咬碎了牙齿吐出“闻仲”两个字。惊天的白色霹雳在姜子牙的眼底咔嚓闪过,携着雷霆的倾盆大雨疯狂卷过他的内心,一股浓烈的恨意恰排空的浊浪,在如注的暴雨里翻涌。他恨,无比痛恨,对头顶这片无情的苍天,他从未有过这般的痛恨。他恨苍天给他绚烂绝艳却这般短暂的人间烟火,恨苍天选择他来背负改朝换代的重责大任。他亦痛恨自己,为什么不守在妻子的身边,为什么要对通天教主许下那样的承诺。姜子牙的身子抖得厉害,他是她的夫君,是她的天啊。他的妻子死了,他竟不能手刃仇人以慰妻子在天之灵啊。姜子牙死死地咬着牙根,面上露出从未有过的狠厉和决绝。他抬起血红的眸,吩咐哪吒,“宝贝哪吒,替师叔去一趟东海仙岛碧游宫,告诉通天教主,闻仲杀我爱妻,请恕子牙食言了。”
哪吒还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愣愣地踩上风火轮飞上云端。云层上,他不自主回想起他第一次踩风火轮时的情景,他的师叔母站在地上仰望着万里高空,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以为自己哭了,摸了摸脸,却是干干的。他此刻真的只是一个单纯会动的莲藕,无心无情亦无泪。到了碧游宫,没有一丝波澜地转述完姜子牙的话,听不见通天教主的叹息,不理会通天教主的呼唤,径自转身而去。回到丞相府,也不理睬众人,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句话不说,低着头愣愣地出神。直到姜伋姐弟满脸凄怆地先后冲了进来,哪吒才抬起了脑袋,木木地回着话。姜伋眼中的阴霾越聚越多,脸色比浓重的黑云还要阴暗三分。他转身就要出去却被姜淑祥从背后狠狠按住。只见她莲步款款地转至姜伋面前,唇畔绽出摄人心魄的凄艳笑容,“你不能破杀戒,让长姐来。”她从袖中掏出一瓶毒药,口气淡漠寻常得就像在谈论今天吃的什么饭,“我新配了一瓶毒药,正好找闻仲试试看药效如何。”姜淑祥转过身来,美艳凤目射出淬了剧毒的冷冽目光。姬发快步上去,张开双臂截住姜淑祥的去路,“你们谁都不能去。夫人已经不在了,你们不能再有闪失了。”
姜淑祥低吼一声“让开”,姬发坚决地摇着头。他深知姜子牙处在崩溃的边缘,一双儿女的安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姜淑祥猛然立掌劈向姬发,姬发双脚生根半步不移。他胸脯一起一伏,沉声道,“想去找闻仲报仇可以,先杀了我。”
武吉奔至主卧破门而入,姜子牙面沉似水,眉目含情,正为马招娣细致地梳理鬓发。他的右手不住地颤抖,不小心弄断了几根青丝。武吉慌慌张张地跑到姜子牙身侧急道,“师父,不好了。糖糖果果吵着要去杀闻仲,二公子拦不住了。”
姜子牙手上的动作立时停住,武吉只看见一片紫色袍袖在眼前飞速飘过,眨眼间姜子牙已经飞身出了房门。大厅里,姜伋被李靖和黄飞虎围住,姜淑祥右手紧攥一把小巧银匕正抵着姬发的喉咙,杨戬的银尖宝戟紧紧绊住哪吒的火尖枪。姜子牙来到大厅,大喝一声“住手”,众人这才分开。姜子牙走到姜伋姐弟面前,冷声责问,“你们娘亲尸骨未寒,你们这是在闹什么?”
姜伋直直迎上姜子牙的目光,一场海啸就要在他眼底凝聚形成,“闻仲欺人太甚!我们没有去闯朝歌王宫,闻仲却杀上门来。是,娘的死是命中注定的,爹您看破红尘可以一笑释然。可她是我们的娘亲,我和长姐不能不报这个血海深仇!”
“所以你们就去送死,让我这个做爹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姜子牙剧烈地喘息着。他的身体显得虚弱不堪,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一般,原本已经干涸的眼窝再次淌出眼泪,“招娣已经不在了,如果你们再有什么好歹,爹要怎么活啊?”
姜子牙几乎是耗尽所有气力才吼出这句话,话音未落就瘫软在武吉的怀里。姜伋姐弟同时双膝跪下,双臂撑地大放悲声。姜子牙勉力地直起身子,弯下腰虚扶了姜伋姐弟一把。待他们站起身,姜子牙呼了口气缓缓道来,“就按照你们娘亲先前所交代的,送她入土吧。还有,这事先不要告诉鲛儿,以免她动了胎气。”
此刻姜子牙心神俱疲。看他外表依然唇红齿白,内在却快要成了行将就木的垂暮老人,他扶着武吉蹒跚走出大厅。到了门口,姜子牙顿足回首,原本沉默悲哀的双眼骤然迸发出冰冷锋利的寒芒,态度不容许丝毫的质疑和违逆,“爹很快就会跟闻仲做个了断,到了那日你们两个谁都不许插手干涉。”说罢轻轻挣脱开武吉的搀扶,甩袖离去。
这日,西岐丞相府的每个角落都挂上了红布,掌上了红灯。姜子牙缓缓脱掉丞相官服,轻轻换上他大婚时的赤红喜服,金色丝线镌绣佳偶天成。临鉴整冠,水镜中浮现出洞房之夜马招娣行却扇礼时低眉娇羞的甜美模样。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但那美艳红唇还是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底。姜子牙凝视眼前光影,心头一软,恍惚间伸手去抚摸那粉嫩的脸颊,然手指触碰的一刹那一切都消失不见了,只余萦绕在指尖彻骨的孤寂和清寒。他的眼角不知何时凝结了一滴泪珠,在这一刻无声地滑落。
朝歌兵营,闻仲聚精会神地查看西岐最新情报。申公豹掀帘进来,匆匆行了一礼后急急开口,“我听说姜子牙疯了,太师可有耳闻?”
闻仲眉毛一拧,目光落在手里的这份情报上,“老夫也刚刚得到探子的回报,说姜子牙在他亡妻的葬礼上穿着婚服,还把灵堂布置成了喜堂。”他放下情报抬眸看向申公豹,目光充斥着怀疑和不解,“姜子牙好歹也在昆仑山上清心寡欲了几十年,情根当真还是这般深重?国师,这会否又是他的诡计啊?”
申公豹锁着眉头,“若他真是深情,那他早就该杀上门来了。可若说他薄情吧,他这般疯疯癫癫的,明显是受了刺激。我这次是真的看不透,姜子牙这步棋是要怎么走。”申公豹负手踱了两步后提议道,“要不这样。太师,就由我和凤妃前去西岐投石问路。如果姜子牙真的疯了,我们就把他结果了。倘若他没疯,我们就立刻撤手另做打算。太师就坐镇军营,以防西岐来袭。”闻仲思忖片刻后点了点头。
西岐丞相府后花园,盛装打扮的姜淑祥靠坐在一处低矮地假山石上垂着头,对着脚边的几块碎石子发呆。姬发悄悄来到她的身前,递过去一卷白帕。姜淑祥抬头,看了姬发一眼,摇了摇头,再次低下了头。姬发眼见姜淑祥憔悴伤心的模样心头浮起一抹疼惜,“虽说夫人有交代,要咱们开开心心地送她走。可是淑祥你强颜欢笑,如此难受夫人怕是会更加不安啊。”
姜淑祥闻言抬眸,这回才留意到姬发竟也一改平日深衣素朴,穿上了一袭锦缎华服。她嘴角漾着丝丝的苦涩,平时清脆婉转的嗓音变得十分地干涩,“二公子,你其实不必这般。”
“我既尊丞相为父,夫人当然就是我的长辈。她为护我而死,我理当遵从她的心愿。”姬发近前一步,长臂一展环上姜淑祥微微发颤的肩,“不必压抑自己,想哭就哭吧。夫人生前性情爽利,不会怪你的。”
姜淑祥还是没有留下眼泪,只是唇瓣上留下一道清晰的齿痕。这时从灵堂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之声,姜淑祥和姬发神色一紧,对视一眼后急急冲了过去。姜伋和哪吒他们手持兵刃眼睛通红杀气腾腾地围着站在门口,马昆搀扶着福伯恨得浑身发颤。姬发和姜淑祥拨开众人到了里面,一眼就见到堂中的灵柩竟然出现了细碎的裂纹。姜淑祥再也抑制不住,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姜子牙拄着打神鞭半跪在地上。他的发冠跌落,如瀑银丝凌乱散开倾泻而下。申公豹和九头雉鸡精站在他的对面,笑得正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