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云铺天,星月潜形。姜伋凝视着钩挂在亭盖四角的幽暗残烛,薄唇抿成一线。姜淑祥一壁给姬发整理鬓发,一壁低声询问,“除了姬鲜,还有谁?”
姜伋打了个哈欠,情态慵懒,“我还以为长姐特意把我从冥界叫上来是有什么好事,没想到竟然是要把我拉进西伯侯府这淌浑水里。”他俯身贴近姜淑祥脸颊,“既然长姐洞察先机,跟姬发明说不就成了,何苦来上这一出?”
姜淑祥唇间衔冰,“当年弟妹发现马惠有异,可有与你直说?”
姜伋眉峰半挑,直起了身子。姜淑祥严声道,“你应该明白,姬发地位不保,最头疼的不是西伯侯,而是爹。一旦我与姬发生了嫌隙,最尴尬为难的还不是你这个内弟。”
姜伋叹声道,“长姐还未过门就已如此辛苦,往后岂非更加劳心劳力?”他盘腿坐下,端然道,“长姐之前察觉姬鲜身上有妖气,怀疑他为妖孽迷惑。小弟已经查证清楚,藏于姬鲜房中的美人,的确是朝歌的玉石琵琶精。”
姜淑祥敛起眉目,“夫人从苗苗口中得知姬鲜房中有人,本欲惩治,还好我给拦下了,否则,这伯侯府只怕又要不得安生了。”
姜伋抬眸道,“长姐,我打算将此事告知爹。他虽困锁冥界,但君上并未剥夺他全部自由,并不妨碍他决胜千里。”
姜淑祥思忖片刻,点头赞同。姜伋起身长跪,俯身一礼,“程碧莲母女……还望长姐手下留情。”
姜淑祥凝视姜伋半晌,嘴角漾起玩味笑意,“看来姜公子是当真动情心生愧疚了。”
姜伋站起身来,似笑非笑地垂下眼帘,“一见钟情是真,一刀两断也是真。长姐保重,小弟告退。”
冥界之门缓缓而开,姜伋回首望了一眼端坐在这座森然府邸里的庄重女子,重重地吁了口气。雅卓提灯候在殿前,见到姜伋过来赶忙趋步上前恭迎。姜伋挑眉看了雅卓一眼,疑惑问道,“怎么是你,小敖呢?”
雅卓躬身在前引路,恭敬回道,“公子走后,敖丙便回东海龙宫了。”
姜伋听出雅卓压在喉间的羡慕,莞尔道,“明日午时三刻,华山的一只山鬼将逢死劫。我打算派你前去渡引,做得好,我就准你半日假期,放你和妻子亲朋相聚。”
雅卓闻言大喜过望,忙跪地称谢。姜伋随口叫了声起,抬步入了寝殿。鲛儿侧身而卧,青丝覆着鸳枕,玉璧裸露在外。姜伋无奈微笑,认命地坐到榻边给鲛儿盖被子。鲛儿耳廓一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见到姜伋回来,唇畔立刻绽出一朵娇媚笑容。姜伋宠溺地刮了一下鲛儿的鼻梁,起身更衣。鲛儿坐起身子,嘟嘴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呀?”
姜伋换上月白色的家常外袍,“我有事要跟爹商量,你不用等我,继续睡吧。”
鲛儿下榻为姜伋整衣,“什么大事非得现在说?都这个时辰了,爹娘肯定都睡了。贸然惊扰,真的好吗?”
姜伋安抚地拍了拍鲛儿的手背,“我已遣侍从去瞧过了,爹娘都还没就寝呢。”
碧纱橱灯火通明,姜子牙夫妇敲凿捶打连夜赶工。姜伋奉上热茶,跪坐在侧委屈地抱怨,“爹娘待长姐真好,比待孩儿上心多了。”
马招娣放下刻刀,佯装生气地轻轻戳了一下姜伋的脑门,“你这孩子。你成亲之时,爹娘没连熬三个通宵给你做鸳鸯枕头啊?”
姜子牙嘴角微微上弯,“好了招娣,你去厨房给果果煮完甜汤喝吧,这小祖宗是在跟咱们撒娇呢。”
马招娣应了一声,出去之前顺手拈起一枚核桃塞进了姜伋的嘴里。姜子牙待姜伋咀嚼咽下,递了杯茶给他,“这么晚了还过来,究竟有何事要与爹说?”
姜伋把这几日西岐和伯侯府的动静跟姜子牙细细叙述了一遍,姜子牙听罢骄傲地翘起了嘴角,“你外公之言果然不差。你长姐不凡,百里侯府的确藏不住她。”
姜伋眉间忧虑不褪,“长姐再有手段,到底还不是伯侯府的少夫人,做事难免掣肘。爹,您要不要帮帮长姐?”
姜子牙淡然自若,“不必。如今两军休战,九尾狐此举无非是想搅乱西伯侯府,她好争取时间休养生息。但她也就那点心机,只能在内院做做文章,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姜伋蹙眉道,“可还有一个申公豹啊。他虽身在碧游宫,可保不齐他会给九尾狐出什么点子。”
姜子牙笃定道,“我得罪冥王绑缚阴间三界皆知,申公豹只需隔岸观火就能轻巧取胜。他若此刻动了手脚,反而引火烧身。申公豹没那么蠢,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姜伋心下稍安,姜子牙盛气道,“告诉你长姐,不必理会程姬氏,以免掉了身价。”
姜伋道喏,又道,“爹,程姬氏可以放在一边,然姬鲜却不能不尽快处置。万一掀起夺嫡风波,西岐可就是内忧外患,您这位丞相恐也无法独善其身。”
姜子牙冷眼冷眉,冷哼道,“姬鲜是姬发的亲兄弟,姬发要是连自家兄弟都摆不平,那为父也就无需再费神去扶持他了。”
姜伋闻姜子牙狠绝言语身子不禁有些打颤,姜子牙瞥了姜伋一眼,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果果,小敖既然奉你为主,你也该多关心关心他。”见姜伋纳罕,姜子牙微微一笑,继续道,“小敖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你是他的主子,理应替他张罗张罗。”
说到敖丙的终身,姜伋也不禁发愁,“小敖魔性未除,我哪里放心让他成家啊。”
姜子牙略略俯身靠近姜伋,“你觉得程碧莲与敖丙可般配啊?”
姜伋怔愣,眨了半天眼睛,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爹,您开什么玩笑呢?小敖是龙,程碧莲是人,他们俩八竿子打不着,还谈什么般不般配。”
姜子牙别有深意地笑了笑,“凡事无绝对。你与鲛儿也是仙凡殊途,不一样结成了夫妻?”
姜伋敛容,肃声问道,“爹是看见了什么,还是听着了什么?”
姜子牙笑而不答,只是细声说道,“缘分自有天定。当年爹没阻拦你,现在你也不要阻拦小敖。一切顺其自然,多思无益。”
姜伋绷起了脸,连马招娣煮的甜汤都没喝上一口就疑虑重重地回了寝殿。姜子牙话中明显是有所指,莫非敖丙真的和程碧莲好上了,怕他不同意,拉了姜子牙过来当说客?姜伋辗转反侧睡意全无,索性坐起身子披衣去外间摆弄围棋来打发长夜。耳边冷不防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地脚步声,姜伋眼角一竖,放下棋子正襟危坐。敖丙轻手轻脚地溜进来,见到姜伋正眯着眼睛望向自己,立时慌神。姜伋抬手招敖丙上来,冷声问道,“去哪了?”
敖丙稳住气息,弯腰前行两步跪下,恭敬答道,“奴才回了东海龙宫一趟,公子不是准了吗?”
姜伋眉梢上挑,“是吗?可雅卓怎么告诉我,你是去了北海呢?”
敖丙懵然一瞬后赶紧点头,“是,奴才回东海之前,先去了趟北海。所以……”
“你还敢欺骗本座!”姜伋骤然发怒,立手打翻棋笥。棋子哗啦一声摔落在地,惊得敖丙窒住了呼吸。悄悄瞄见姜伋阴霾脸色,敖丙惧怕不已的同时也明白过来他之前撒下的回龙宫探亲的谎言已被姜伋拆穿。敖丙知道规矩,所以不需姜伋吩咐,他便乖觉地膝行到散落的棋子上,双肩放平腰板挺直,一时间将全身的重量悉数压在了膝盖上。姜伋今夜所用的这副棋子是取砗磲磨制而成的的,质地坚硬无比。敖丙跪上去后立刻疼得浑身直冒冷汗,血色褪尽的脸孔显得脆弱不堪。姜伋端坐上首,冷眼看着敖丙动作,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实话。”
“奴才阳间有位挚友,今晚遭逢无妄之灾。奴才此番前去,就是想替她挡去这一劫。”敖丙叩首在此,诚恳请罪,“奴才欺瞒公子,请公子重罚。”
姜伋指尖扣着桌案,不冷不热地问道,“既是替挚友消灾避难,光明正大的,你扯谎做什么?”
敖丙轻声回道,“奴才这位挚友是个女子,奴才怕公子误会,这才三缄其口。”
姜伋站起身,伸手勾起敖丙的脸,“是怕我误会,还是怕你的心上人误会?”
敖丙迎视姜伋灼灼目光,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她母亲已经择定了女婿,她哪里还是奴才的心上人了?”
姜伋直勾勾地注视着敖丙,敖丙不闪不避眸底澄澈无垢无尘。许久,姜伋终于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手,坐回主位,淡声吩咐道,“别在棋子上跪着了,过来。”
敖丙伏地称喏,忍着剧痛膝行至姜伋身侧,安静跪伏。姜伋靠上凭几,微微阖目,再开口时声音透着浓浓地疲累,“小敖,你不是第一天跟着我,应该知道我最厌恶什么。这回我不追究,然下不为例。你下去吧,这几日好生歇着,不必上来伺候了。”
敖丙谢过姜伋恩典,跪着退了出去。姜伋霍然睁眼,唤来了阎罗王。阎罗王半跪听命,姜伋严声下令,“小心看管敖丙,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向我禀报。”
“喏。”阎罗王俯首承命,行礼告退。姜伋撑头沉思,面色晦暗不明。鲛儿掀帘出来,吩咐侍婢把地上的棋子整理妥当。姜伋朝着鲛儿张开手臂,鲛儿顺从地窝进姜伋的怀里,手执水晶兰花样团扇轻轻为姜伋送风。姜伋捏住扇柄,柔声问道,“时辰还早,这就起来了?”
鲛儿蜻蜓点水般地吻了一下姜伋侧脸,软声劝道,“小敖触怒你,你罚他就是。无谓自己生闷气,伤身伤神。”
姜伋搂着鲛儿,低首在她的耳畔呢喃,“我收小敖在身边,不是拿来当出气筒用的。”
鲛儿放下团扇,手臂环上姜伋颈项,“可如今小敖这副样子,妾委实不放心将水晶宫传给他。”
姜伋微微仰头,眸色幽深不可捉摸,“想个法子,把敖润调来水晶宫。目前来看,唯有他最合适了。”
鲛儿察看姜伋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放心妾,还是有意考验敖润?”
姜伋失笑,轻轻点了点鲛儿的眉心,“我不是不放心你,也不是要考验敖润。”话语略作停顿,姜伋轻啄了一下鲛儿的耳垂,“你可知,敖润之妻是谁?”
鲛儿委屈地别过脸去,“我被你管得死死的,喜帖没见着,婚宴也没参加。我哪知道,他娶的是泾河的女儿,还是瑶池的仙女啊。”
姜伋温柔摩挲着鲛儿肩膀,含笑道,“是你的姐姐,青鸾斗阙之主,龙吉。”
鲛儿惊讶得掩了掩口,姜伋饶有兴致地赏玩着鲛儿的十根水嫩玉指。鲛儿坐正身子抽回了手,正色道,“姜郎,龙吉姐姐是昊天上帝和瑶池金母之女。妾幼时多蒙他们照拂,龙吉姐姐更是待妾如亲妹。你若算计于她,叫妾情何以堪?”
姜伋再次握上鲛儿的手,“龙吉不属水族,却长于纵水法力高强。昊天虽说逊位手中已无实权,但声名威望仍在。瑶池金母庇佑众生赏善惩恶,乃众女仙之首。敖润归龙族,身为龙吉夫婿,昊天与瑶池金母的娇客,由他继承了水晶宫,水族当无异议。鲛人一脉传承艰难,倘注定要由龙族取而代之,那我们能做的,就只有尽全力保北海和平接续。”
鲛儿赞同姜伋看法,但心中仍有顾虑,“北海下连归墟,其开国之君少皋是龙吉亲兄昊天亲子,敖润之父又是南海龙王。倘昊天借机重夺归墟,南海龙王意图趁此吞并北海,岂非事与愿违弄巧成拙?”
姜伋伸手抚平鲛儿皱起的眉,“归墟早已归冥界统辖,昊天当年没收回来,以后更没机会。至于南海龙王……他要是胆敢放肆,君上定不会坐视不理。”
鲛儿靠上姜伋胸膛,心中仍有不甘,“夫君怎知妾只能生儿子?若妾顺利诞下女儿,届时你要如何处置敖润?夫君需知,请神容易送神难。”
姜伋哼笑一声,“所以我才选择敖润啊。他已被为夫牢牢掌握在手心之中,我谅他不敢胡来。”
鲛儿感激不尽,“姜郎为我北海水晶宫耗尽心血,妾该如何报答你?”
姜伋暧昧地吻上鲛儿的耳垂,“好好养身子,给我怀个女儿。”
鲛儿的心房被幸福填得满满的,身心全数浸在姜伋的柔情之中。晨钟响起,鲛儿在姜伋放手之前攥上他的衣襟,近乎蛮横地不放他离去,“左右都歇了好几日,不差这一天。你就别去主殿,留下来陪我嘛。”
“君上说的没错,你真是红颜祸水。”姜伋抱起鲛儿正欲返回寝殿,阎罗王手捧朝服迈入。因着阎罗王庄重模样,姜伋不得不放下鲛儿,端起了冥官之首的架子。阎罗王行礼问安后躬身请驾,“公子,君上传下法旨,公子若身子还好,今日请务必上朝。”
姜伋微微俯身,道了声喏。鲛儿接过朝服,招来侍从,服侍姜伋梳洗更衣。朝会开始,姜伋率领冥官鱼贯而入。到了殿内,姜伋看见姜子牙身着西岐丞相朝服立身阶下,惊诧不已。姜子牙回首与姜伋点了点头,通身气派倒是儒雅如常。姜伋心绪起伏不定,隐于袖中的手心竟然沁出了凉凉的汗意。泰山府君升殿,姜子牙及冥界众臣一同下拜。水草马明王立身阶上宣读法旨,姜伋抬首仰望泰山府君亲自递过来的冥王玺印,怔愣在了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