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身披夜色倦意浓重地挪着脚步进屋,马招娣见状急忙迎上前来搀扶着他坐到榻上,顺势挨到他身侧,紧张问道,“相公,果果的膝盖好些没有?他是不是跟二公子一样,也得了冷骨风的毛病啊?”
姜子牙紧皱着眉心摇了摇头,握上马招娣略作颤抖的双手,“我与孔谷主仔细会诊多时,确定果果无病。”
“没病?”马招娣霍地站了起来,周身披拂的青丝立时散乱,“没病三更半夜的果果能大老远的把你给折腾过去?姜子牙,孩子的事你有什么好瞒我的,你是不把我当你妻子看还是不把我当你孩子的娘亲看哪?”
“招娣。”姜子牙见马招娣动气赶忙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柔声哄着,“夫人多心了。都这么多年了,咱们这个家是雷也劈不开,风也吹不散。”姜子牙抬手给马招娣整理头发,“我没有瞒你,果果是真的没病。我想了想,可能是他压力太大了,所以才这疼那痛的。算算这日子啊,冥官绩效考评可不就在眼前了吗?果果又不是个没心没肺的,他能不着急上火吗?”沉沉地一叹,姜子牙安抚地拍了拍马招娣的手背,“我给果果做了热敷,待他睡着了才回来的,你安心就是。”
马招娣因牵挂姜伋而郁郁,心气烦躁地撇开了姜子牙的手。姜子牙见实在无法平舒马招娣纠结心绪,只得扮作可怜地拢住马招娣的身子软声道,“夫人眼里只有孩子,看来我这个丈夫在你心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你还埋怨我。”马招娣的额头贴上了姜子牙的心口,“你心里面,孩子不也是摆在我前头的嘛。”
姜子牙面色动容,心底升起热腾腾地感激之意。回想新婚,马招娣初初得知他育有子女之时,她二话没有当场慈爱接纳,自此恪尽母亲之责半刻不曾稍懈。思及过往,姜子牙不禁加重了手臂上的力道,仿佛马招娣是一件他拼尽毕生之力要牢牢圈在怀里的稀世珍宝。夫妻俩互相依偎至天明,笑眼看着蹦跳进屋向他们夫妇问候晨安的哪吒。今日西伯侯临时起意带着姬发及姜子牙等股肱之臣微服出巡探访民情,传话回来说会在外逗留数日。哪吒和雷震子他们没了管束,例行公事后便放开了胆子玩闹起来,殷十娘和武大娘无奈宠溺护在旁边。整个丞相府沸反盈天,马招娣撸胳膊甩袖子地从内院急匆匆地赶至大厅,叉着腰呵斥道,“你们师叔前脚才出了门,你们后脚就给我造上反了?!”
哪吒慢慢停止嬉笑,疑惑不解地看向马招娣,“师叔母,从前师叔不在府里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们可以想怎么吵就怎么吵,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想怎么喊就怎么喊,想怎么跺脚就怎么跺脚的嘛。”
马招娣气冲冲地把哪吒拉到跟前,怒其不争地拨了一下他的脑袋,严声呵斥,“那会儿府上只有我跟你和武吉三个,当然怎么折腾都可以。但现在府上宾朋满座的,你们还这么闹合适吗?”教训完哪吒,马招娣复眉角威严地扫了雷震子他们一圈,肃声道,“交代给你们的功课都完成了没有?别你们师叔考校的时候,又来找我哭鼻子啊?”
哪吒偷偷转过脸去,在马招娣的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吐了一下舌头。雷震子等人敛目噤声,黄天化恍一抬头,看见敖丙迈步进屋,咧开嘴打了声招呼。敖丙微笑回应后,正色向马招娣问好,禀告道,“我是奉公子之命来给少夫人送一样小东西。”
“什么小东西啊?”哪吒又来了精神,伸手就要撩敖丙的袖子。殷十娘涨红着脸把哪吒给抱了回来,敖丙搔着脸颊瞪了瞪哪吒,抬腿往内厢进去。哪吒好奇想要知道姜伋送给鲛儿的到底是什么宝贝,遂挣脱出殷十娘的怀跑追着敖丙而去。雷震子和黄天化他们寻着了乐子也跟着起哄,闹得马招娣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呼啦啦地大家伙一时间全数涌进了鲛儿的房间或坐或站,唬得在侧侍奉的鲤鱼精脸色都变了。鲛儿小睡才起,妆容还带着三分慵懒。敖丙自袖中取出一个描画精致的紫檀木盒子,在鲛儿眼前轻轻地掀开了盒盖。鲛儿垂目,但见一只红绳手镯正静静地卧在素雪羽绒薄垫上,白色背景衬得手镯颜色越发鲜艳。龙吉公主眼尖,识出这红绳材质不一般,“这镯子是不是取牵定姻缘的红线编制的?”
鲛儿眸色一闪,赶忙把手镯自盒中取将出来捧在手心细观。敖丙赞叹了龙吉公主一声,笑道,“少夫人,编制手镯的两根红线是公子去女娲宫求来的。红线中间缠绕金线,绾成连环回文双结,比喻同心同德。两侧绞成麻花,寓意永不分离。结尾制成一对纽扣结,下坠琥珀并蒂莲,寓意相依相偎。公子亲手编就此镯,祈愿少夫人福寿两全。”
鲛儿喜上眉梢,如获至宝地小心翼翼将红绳手镯拢在手腕上,笑靥如花,“姜郎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送我礼物了?”
龙吉公主神色一紧,冷声叱问,“姜伋该不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无事献殷勤,妄图凭借这么个劳什子讨得鲛儿的欢心吧?”
“龙吉姐姐!”鲛儿偷瞄了一眼马招娣的脸色,嗔怪地扯了扯龙吉公主的袖子。敖丙面上笑意不减,只是更为恳请地诉说道,“少夫人,无论公子做什么,都是为了您,为了这个家。至于为何送您这个礼物……”敖丙顿了顿,嘴角翘出一抹意味深长,“公子说了,少夫人昨个送给他的好字成双,他很喜欢。这只红绳手镯,是他特意给您的回礼。”
“好字成双是什么啊?”哪吒自是听不懂姜伋夫妇的闺房私话,偏他又是孩童心性没什么顾忌,既生不惑便自然而然地脱口问了出来,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鲛儿不同,虽生于洒脱随性的北海,到底嫁入了规矩森严的烟火人家多年,如何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然解释自己与夫君动情时说的甜言蜜语?鲛儿羞赧,双颊绯红欲滴。马招娣当然也不明白这好字成双的具体意思,但她心明眼亮亦瞧出鲛儿不自在,晓得这不是能在人前轻易闲聊的,遂出言岔开了话题。敖丙完成姜伋吩咐躬身告退,马招娣出声叫住了他,“小敖,你父王日前到了舍下养伤,你且先请个安再去跟果果复命吧。”
“还是改日吧。”敖丙听到马招娣提起东海龙王,似有怕惧地缩了缩脑袋,“家父在昆仑山疗伤之时,我就曾去探望过。可他张口闭口谈的都是我的终身大事,唠叨得我这耳朵都出茧子了。”
黄天化一把搂上敖丙的肩,“小敖,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父王催促你早日成家立业也是应该的嘛。”
敖丙挂着脸挪开黄天化的胳膊,“我愿意打光棍啊?我都相多少回亲了,回回都吹,我也很郁闷的。”
龙吉公主打趣道,“不如我帮你向鲛儿求个恩典,在北海给你选一位贤德淑女可好?”
雷震子拍手道,“这个好。鲛儿嫂嫂,干脆就把你身边的鲤鱼精姐姐许给小敖吧,我看他俩挺般配的。”
敖丙闻言两眼倏然发光,摩挲着下巴盯着鲤鱼精的脸看,那神态活脱脱地就是一只垂涎鲜鱼的猫。鲤鱼精被敖丙盯得毛骨悚然,恼羞成怒之下随手拾起一个茶碗猛地泼了敖丙一脸冷掉的茶水。敖丙愤恨地抹了一把脸,大声叱骂鲤鱼精,“你有病啊,你凭什么泼我啊?”鲤鱼精梗着脖子,疾言厉色地反唇指责,“有病的是你!我是宫主的陪嫁媵侍,是伺候公子的婢妾,你胆敢对我生出觊觎之心,你眼里还有没有尊卑体统啊!”
敖丙的眼珠子倏然间从眼眶里蹦出来了,嗤声道,“你算哪门子婢妾啊,还伺候公子,公子连茶水都没用你伺候过。”
“我是无缘侍寝,但名分可是实打实地摆在那。更何况,宫主和公子早已允诺,待我们姐妹跃门成龙就会赐还自由,届时不知有多少龙子龙孙等着我去挑,谁要嫁给你这个废物!”
鲤鱼精话音未落,敖丙的脸色就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他是为了姜伋的救命之恩栽培之情而甘愿屈膝折腰,但这不意味着任谁都能随意出言欺辱于他。敖丙眦目瞪住鲤鱼精,愤怒一瞬间烧光他的理智,冲动之下不管鲛儿和马招娣及哪吒他们都在场,扬手就给了鲤鱼精一耳光。鲤鱼精不期敖丙胆敢对她动手,怔忪在地,直至脸颊火辣疼痛还反应过来,立时扑跪到鲛儿跟前放声痛哭。鲛儿知道敖丙跟虾兵蟹将与鲤鱼精这班侍婢之间时常拌嘴饶舌两句,是以一开始并未加以计较。没成想玩笑过火竟演变成了口角争斗到最后甚至动起手来。鲛儿遽然凌厉的眉眼间蕴藏着暴雨海啸,马招娣察觉鲛儿发怒正欲张口打圆场,却在喉咙发声的那一刻被鲛儿槌床声音震慑得说不出话来。鲤鱼精吓得忘了哭泣,敖丙亦回神半跪请罪。鲛儿气得蛾眉倒蹙,发上钗子不住乱颤,“尔等俱是我水晶宫重臣,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一个行止无状一个出言犯上,简直无稽至极!”
龙吉公主见鲛儿动了真火怕她气坏了身子,赶紧给她抚背顺气。鲛儿念着马招娣坐在一旁,遂深深吸气压下翻滚心绪,怒声吩咐,“记下过错,回宫之后自行去刑室受罚。”
敖丙和鲤鱼精嘴上忙领罪谢恩身体却依然跪伏在地,直到鲛儿道了声起才敢低眉站立。敖丙还需回去复命且惦记雅卓不堪姜伋驱遣,遂告辞求去。鲛儿略略颔首,问了姜伋这两日的情况,嘱咐他切莫忘了夜间给姜伋加衣,与他关切了两句后,放他离府。马招娣知鲛儿此刻体恤气弱,动气伤神容易疲累,且刚刚这件房中出了这么一点不愉快,大家再待下去也无甚趣味,遂玩笑了两句便吩咐众位各自散去。送大娘回房休息后,殷十娘陪着马招娣漫步外廊。薄薄暖阳被清风吹落庭院,草木香气沁人心脾。殷十娘见此葱茏之景,沉闷心境疏朗了不少。马招娣拉着殷十娘的手,一脸歉意地赔了个笑脸,“李夫人,方才哪……真是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
殷十娘温娴地笑了笑,绵软目光凝在马招娣眼角处脂粉下的细碎皱纹,“我来府上的日子虽浅,抬头低头间,倒也有幸见过少夫人几面。听哪吒说,平常少夫人连笑都不敢大声,没想到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啊。”语调似是玩笑,言外之意却是结结实实地在心疼马招娣婆母难为。碧空云影晃出一抹幽幽凉意,马招娣转头回以殷十娘感激眸色,勉作惬意地抬手理了理耳畔轻浮鬓发,“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呢,何况我们家媳妇有血有肉呢。再说了,我真心觉着,媳妇有点脾气也好,要不然我还怕她纵坏我儿子呢。”
殷十娘眼窝里亮晶晶地,好比盛装了仲夏夜晚的迢迢星子。一声叹息传入马招娣的耳中,恰似一根细小的绣花针坠入一片浩瀚的汪洋。殷十娘发自肺腑地喟叹,“我若有女儿,必定许给你家儿子。”
马招娣唇畔漩出俏皮梨涡,“可惜我们家糖糖这年纪不合适,要不我定然要她做你的媳妇。”
殷十娘莞尔道,“姜小姐是凤凰,岂是犬子配得上的?”
“哎呀,什么凤凰麻雀的,我只盼糖糖日子过得舒服自在就成,管他姑爷是龙是虎的。”话虽谦虚,却字字出自真心。马招娣胸中怀的这颗慈母之心,真真当得起春晖二字。殷十娘跟着马招娣缓缓前行,拂面和风荡过九曲回廊。龙吉公主掩上门窗,回身望住鲛儿,“才刚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不想卷你的面子。现在只有我们姐妹两个,我必须要说说你。”她紧挨着鲛儿坐下,嗔了一声拨开鲛儿抚弄红绳手镯的右手,肃容批评,“这里是西岐丞相府,马招娣才是主母。你越俎代庖自作主张,这合适吗?亏得马招娣是个通情达理的性情,换作别家的婆母,不让儿子休了你才怪。”
“娘才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糊涂人呢。”鲛儿手边摆了一盆蝴蝶兰,紫色花朵绽放枝头如同艳丽蝴蝶在此栖息逗留。她随意揪了两片花瓣,烦躁地把玩片刻后毫不怜惜地丢开了手,扭头凝睇竖在梳妆台上的光洁铜镜,镜中浮现出平日姜伋为她画眉挽发的恩爱情景。复杂视线悉数聚于镜中,鲛儿紧蹙眉尖无声地叩问:姜郎,你究竟在盘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