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面色凝重地放下教令,呆坐在榻上半天都没吭声。阎罗王倚在窗上贪恋地感受着明媚的日光,凄声喟叹,“活得好好的,何必非要削减了脑袋往冥界里钻呢?你看这阳光,多温暖多亮堂啊。”
敖丙低身摩挲着教令,天蚕丝织就的祥云瑞鹤缎子上流泻着姜伋锋芒内敛的圆润笔意,“如今的我,不待在冥界又能去哪里?”
阎罗王缓缓回首,逆过去的日光只能在他的脸颊留下斑斓的暗影,“东海,北海,或者东华帝君的海上三岛,哪里不必寂静冷绝的殿阁好?”
敖丙勾起嘴角轻轻哼笑,“你若不是高阶冥官权柄在握,我还真会疑心你为了独得公子宠信,故意言语间设套挤我出去。”
阎罗王转瞬凝眸,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古老而又沉寂的遥远岁月,“我也不是生下来就是鬼,能活着谁愿意去死?臣民都指责王上自沉冥河是失德之举,可在我看来,能来阳间一趟实在是美事一桩。”
敖丙眉毛几不可见地一抖,旋即刻意地露出一张卑微的面孔,“王上圣德无疆,奴才只有抚掌仰望的份儿。”他抬起头,眉目濯濯,“我只问你,公子如何了?”
“还能如何?”阎罗王的眉间浮起一层阴郁,“公子先是误用了碧霞饮,后又被君上关进了冰室,这副身子已然是虚亏了。”
敖丙听罢惊得滚下床榻,手脚在慌乱之间把榻前小几上的药碗茶盏悉数挥落。守在帘子外面正在绣花的程碧莲闻得动静立刻匆匆入内,发现敖丙狼狈不堪地瘫在地上,赶紧把围过去搀扶。阎罗王俯身搭了把手,问话的口气微微焦灼了些责备,“都这样了你还折腾什么?我可警告你,公子现下病着,你要是捅了篓子出来,可没谁能救你。”
敖丙弱着气息推开阎罗王,挣扎着往外走,“我是要去面见君上,我不能让公子代我受过。”
程碧莲好言哄劝,见实在拗不过敖丙,索性撂下了脸,“你的公子既然出面保全了你,你现在去还有什么用?不过是把平息了的事端再挑起来,徒留把柄罢了。”
敖丙怔愣,额前涔出一层冷汗。半晌,他颓然埋首膝间,整颗心都跌落在沮丧之中,“姑娘说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废物。”
程碧莲自是不知道敖丙口中的姑娘是谁,也无欲追问,只是衔着碎冰般地冷冷提醒,“你是不是废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若再不振作,你的公子迟早会被你给熬死。”
仿佛一盆冰水迎头淋下,激得敖丙颤了一个机灵。深深吸了口气,敖丙平复了心绪,淡淡地说道,“我再休养些时候便会回去伺候,这期间辛苦你了。”
阎罗王刚要应声,忽然觉得敖丙这话不太对味儿,不禁耸了耸眉。敖丙笑了笑,眼神瞬时锋利,森然询问,“碧霞饮是怎么回事?”
阎罗王别脸掩去眸中戾气,“少夫人因痛失亚父而恍惚了心神,一时上错了。”
“是么?”敖丙的喉咙好似含了一匝细细密密的银针,唇间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刺刺的疼痛,“氐氏伺候公子多年,这回可倒好,不但出了纰漏,竟连奉膳的规矩都浑忘了,看来真是伤心过度了。既然如此,再要氐氏侍寝便不妥当了。你负责安排公子起居,合该注意。”
“我记下了……”阎罗王的腰弯到一半,猛地拔直了脊梁,“你吩咐我?你什么品阶?”
敖丙陪着笑脸,“不是吩咐,是善意的提醒。当然,你把我这话理解成谏言,也成。”
“敖丙。”阎罗王咬牙喊出这两个字,死死地盯着敖丙这双绚着理所当然的眼睛。敖丙是姜伋的近身,即便只是个低阶的奴才,也不是他这个殿阁执事能轻易指责的。更何况,敖丙所言不差,他更加不可口出恶语了。程碧莲在旁默默注视着阎罗王拂袖离去,冷笑了一声。敖丙咳嗽了两声,故作冷漠,“听说在我昏迷期间,你衣不解带地照顾着?这样算来,你我从此就两不相欠了。”
“我欠你的,只怕这一世都还不清。”程碧莲垂眼望地,石砖上的花纹被一团氤氲着的雾气笼罩着,“那天晚上……我什么都看见了。”看见敖丙现出龙身,看见敖丙忍住剧痛撕下龙鳞,看见敖丙凝气聚神,精心地将沾着血丝的龙鳞炼成薄纱般的透明铠甲附着在她的身上。程碧莲抬头,状似洒脱地轻松说道,“你放心,人龙殊途,我知道我们没有可能。我程碧莲不屑去做梧桐枝上战战兢兢的凤凰,也不会笨到去做一只扑火的飞蛾。我就是我,一方净池中亭亭直立的一株碧莲,不为夏而开,不为秋而谢。”
敖丙背过身子,不愿让程碧莲瞧见他顿在眼角的含情泪珠,“哪日择婿,知会一声,我替你掌掌眼。有朝觅得良人,我为你送嫁。”
杵在角落的三足铜炉悄悄绝了香气,程碧莲自敖丙清醒后便不再登门,哪怕马招娣亲身去请了多回,她也都婉言辞拒了。东海龙王愁得牙疼,无计可施之下终于按耐不住叩上了姜子牙的房门。马招娣同样急得火烧眉毛,毕竟给敖丙和程碧莲牵线这事是冥王请托的,真要是给办砸了,非但姜子牙吃不了兜着走,可能还会就此连累了姜伋的前途。姜子牙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因为太姒正在给程碧莲张罗着婚事,他已然没有时间去细细筹谋了。着实思虑了一番后,姜子牙凝眉起身,去了敖丙的房间。敖丙此刻正窝在榻上看书,恍一抬头,瞥见到姜子牙进来,赶忙起身相迎。姜子牙先是俯身给敖丙诊了诊脉,随后掀衣肃侧坐在榻上。敖丙偏头端详了姜子牙的脸色片刻,温声说道,“姜先生有何吩咐,但说无妨。”
姜子牙转头与敖丙对视,目光很是郑重,“据我所知,你坠入魔道还能留在伋儿身边,是因为你答应了泰山府君一个条件。”
敖丙不意姜子牙骤然提起此事,微微有些惊讶,但还是坦言答复,“是,君上说,要在我身边安一双眼睛。”
姜子牙凝住敖丙的荡漾眼波,言语直截了当,一字一顿如刀斧般直直劈入敖丙的耳中,“程碧莲就是这双眼睛。”
书册“啪”地一声摔落床榻,敖丙被惊得目瞪口呆半天都没回过神来。姜子牙弯腰拾起书册,仔细地给整理妥当,“这双眼睛是冥王选的,他说你们前世有缘须得今生了断。我和你父王都不敢违拗,生怕冥王一个不悦,会妨碍到你和伋儿。尤其是你,伋儿至少还有泰山府君护着,可你却……但你若实在不愿,我和你父王还是会尽全力帮你转圜。不过,你须得答应我,绝对不能在做傻事了。”
敖丙那几缕因震惊而出窍的灵魂回体,颤抖着唇瓣开口,“程碧莲是人,王上何以作出这等荒谬的安排?”
姜子牙缓缓说道,“因为程碧莲已经不是原来的程碧莲了。其实当日,我只带回了程碧莲的三魂,而七魄,则是泰山府君命令归墟的冰魄祭司以法术造出来的。你现在明白了么?”
敖丙的紊乱思绪一点点地被捋顺,“也就是说,我跟程碧莲成亲,不会遭天谴了?”
姜子牙淡淡叹息,对此事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冥王这么安排,想来是无妨。否则,若真把你折了进去,东海龙宫那边也不好交代。”
敖丙顺手扯来一个枕头抱在怀里,嘟起了嘴,“姜先生,您干吗不早说啊?程姑娘已经知道我是龙了,都跟我说明白了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要是现在过去,算什么呀。再说了,这事你来开口怕是也不合适吧。”
姜子牙瞧着敖丙这样,忍不住掐了他一把,“好端端的,学伋儿的无赖作什么?”他蹙眉想了片刻,眼神一粲,眉目一贯地自信与从容,“好了,你安心养伤,这事就交给我吧。”
敖丙把脸埋在凹下去的枕头上,肩膀倒是不住地颤抖。姜子牙伸手拨弄了两下敖丙的脑袋,起身出去。两日后的三更时分,程姬氏急慌慌地敲开了西伯侯夫妇的房门。半个时辰后,睡眼惺忪地姜子牙被请至了伯侯府后堂。西伯侯披衣坐在主位,右手抚摸着一个樟木盒子,满眼歉然地望着姜子牙,“这么晚了还打扰丞相,失礼了。”
“侯爷召之即来,是子牙本职,何谈打扰。”姜子牙瞧出西伯侯温润面容下的点点惶惑,不禁敛容俯身,“侯爷传子牙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西伯侯的眼角流露出一丝愧疚,“本侯请丞相来并非为了国事,而是有一件私事想麻烦丞相。”姜子牙的笑容似乎有些发僵,“侯爷您……是作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是我妹妹。”西伯侯略略低眉片刻后复有抬眼看向姜子牙,“她梦见莲儿身着嫁衣,乘着青龙沉入了大海。”他顿了顿,稍稍立手把樟木盒子朝着姜子牙的方向推了推,“她醒来以后,在枕边发现了这个盒子,吓了一大跳。”
姜子牙躬身上前,在征得西伯侯的同意后,轻手揭开了盒盖。视线触及到盒中之物的一刹那,姜子牙的脸色陡然一变。西伯侯间姜子牙这般,心中一口气不禁提了上来,“丞相,这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
姜子牙快速地翻看着,盛在眼睛里的不可思议都快溢出来了,“侯爷,这是以水为丝织成的衣服,通常用于水族婚仪。水族习俗,夫家在婚前制作新娘嫁衣作为聘礼。看这件嫁衣的纹样,当是龙族贵胄专用。”
西伯侯的表情诧然至极,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姜子牙眸色变幻一番之后狠命地扣上盒子,斩钉截铁地说道,“侯爷,子牙这就奔赴玉虚宫。您放心,无论如何,子牙都会为程姑娘化解这场情劫。”
姜子牙抬手正要掐诀,西伯侯这会儿终于能说出话来,“丞相,本侯以为,莲儿嫁进龙宫,也没什么不好。”
姜子牙的脑仁儿突突地疼,“侯爷,人龙结合是会遭天谴的。程姑娘风华正茂的,好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话说得极重,把西伯侯唬得面如土色。李长庚在房梁上现身,一边喝着酒一边晃荡着双腿,“姜子牙,乱打诳语死了以后是要被拔舌头的,谁也救不了你。”
一根青筋在姜子牙的额角上鼓了出来,“李长庚,你在我那自由散漫也就罢了,这里是西伯侯府,侯爷尊前,你怎么也不知道收敛?”
李长庚跃下房梁,没好气地白了姜子牙一眼,“人家侯爷雅量雍容,岂会跟我一般见识?不不是我说你姜子牙,你跟侯爷君臣相交朝夕相对,做人的差距怎么越来越大呢?”
“我不跟你废话。”姜子牙甩袖欲走,李长庚一把将他扯了回来,与西伯侯笑谈,“侯爷,我李长庚以太上老君的名义向您保证,您的侄女跟那条青龙是天作之合。”
姜子牙吼声驳斥,“什么天作之合?当初你还跟我说果果和鲛儿是天作之合呢,结果呢?一个死过去一回,一个不死不活的!”
李长庚支出小指掏了掏耳朵,徐徐地道,“果果是凡人,程姑娘可不是。她照顾敖丙的时候我跟她打了个照面,这姑娘三魂为人七魄为龙,绝非凡俗之姿。”话至此处,李长庚蓦然一叹,“也难怪你看不出,之前你天眼被封,恢复尚需时日啊。”打了一个酒嗝,李长庚醉乎乎地飘出了门。姜子牙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回身与西伯侯行礼,“侯爷,子牙这位师兄终日酗酒,说的话也不知是疯癫还是正经。为保稳妥,子牙还是回一趟玉虚宫的好。”
西伯侯皱起眉头凝思了些许时候,默然颔首。姜子牙俯身,藏住在唇角微漾着的得计笑纹,忽而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