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小火驴上的棠棣酒香气正浓,姜伋随手合上账册疲惫倚上软枕。敖丙摆好糕点后躬身退至殿外伺候,马昆持酒提子欠身给姜伋斟酒。袅袅檀香间,姜淑祥于棋盘前拂衣而坐,凝眉落下一子,“还没查清是谁向咱们家通风报信吗?”
马昆斟酒完毕放下酒提子,苦恼地摇了摇头,“说来也真是奇了,这一条条的消息就好像是被风吹过来的一样。我探听多时,愣是没抓着半点线索。”
“照大哥这说法,莫非…… ”姜淑祥脊背骤然一片寒津,眼睛渐渐定在姜伋的脸上。马昆思忖片刻,倏然笑道,“妹子切莫冤枉阿伋,这事儿正经与他无关。”
“是吗?”姜淑祥稍稍展颜,松口气般地弯起嘴角,“咱们家一水儿地耳聪目明,实在无需浪费这个功夫。”
“妹子所言极是,这有时候,目盲耳沉未必就坏。”马昆一脸感叹地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望向了姜伋。姜淑祥打量了马昆一眼,接过话来,“天底下那有什么事儿是非黑即白的太过较真儿,吃苦的还是自己。”
“老实说吧,氐氏给了你们多少钱。”姜伋此时缓缓睁眼,眉冷目清。马昆半躺下来,冲着姜伋挑了挑眉梢,“你先老实说,这些年贴补了氐氏多少钱。”
姜淑祥安闲地敲着棋子,抢在姜伋前头懒懒答话,“氐氏从头到脚哪样不是果果给置办的?细算下来,单是衣饰钗环就能买下好几个聚美堂了。如今氐氏虽被贬了位份,可她抚育的两个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姜家血脉、这样看来,阿伋的这场姻缘可是真成了一桩亏本生意。”
“我嚼着这话的意思,倒不像是给氐氏做说客来的。”姜伋敛起神色,坐起身子问道,“大哥和长姐这会儿过来,究竟为了什么?”
“妫阏与百里鹏交接完毕后赶赴西岐上任,昨日到我家中探访。”马昆不再嬉笑,肃了表情与姜伋说道,“你贬妻为妾这事外头传得是沸沸扬扬,大哥也觉着让氐氏这么不主不仆地吊着,终究不是个善法。”
“大哥以为我想拖泥带水?”姜伋端起酒杯仰头饮尽后,狠狠将酒杯用力掼在案上,“氐氏有昊天上帝撑腰,我长了几个胆子敢逐她出家门?”
“昊天上帝又如何?”姜淑祥嗤笑一声,无所谓地撇了撇嘴,“只要你点头,长姐一定给你办利索了。又不是三界头一位,你还怕他?”
“那马家在北海开拓的商路呢?大哥就不怕水晶宫故意报复,兴个风做个浪把咱们家的船给掀了?”
“家主忧虑过甚。”马昆潇洒地打开扇子,满不在乎地朗声笑道,“我已算过账了,那点子蝇头小利根本不足道哉,便是舍了,也碍不着什么。”
“既然长姐和大哥都是这个意思,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姜伋仰头倒下,淡淡地说道,“这阵子恰逢冥官绩效考核,我匀不出心思来。待我把手上的事料理了,自会处置氐氏。”
“那家主且先忙着,我与淑祥妹子这便回了。”马昆和姜淑祥闻言对视了一眼,起身作辞。退至殿外,马昆招来守在门边儿低眉顺眼的敖丙,刻意低声地问道,“我交托你的事,究竟办得如何?”
敖丙怕惧地往里面瞟了几瞟,回头气鼓鼓地朝马昆瞪眼,“大公子,你就坑我吧你。我不过白说了一句公子离宫我前程渺茫,便险些惹来一顿责罚,我哪里还敢替氐氏说好话啊?”
“什么前程渺茫,我不是要你直截了当地向姜伋求情吗?”马昆竖起扇柄敲打了一下敖丙的脑门,怒其不争地呵斥道,“平时见你挺机灵的,一到关键时刻怎么就这么不上道呢?”
“罢了,小敖平时被阿伋收拾狠了,说话前三思四想也在情理之中。”姜淑祥瞧出敖丙为难之处,便也不再责怪于他,劝慰两句后便轻巧地转移了话题,“时辰差不多了,大哥该去凌虚阁了。”
马昆摆了摆手,面上一派温和,“冥后很善于教养孩子,易儿长在她膝下,我没什么不放心的。既然家主铁了心要易儿继承家业,那我也不能太宠着他了。”
姜淑祥却不似马昆这般轻松,随上马昆脚步忧心忡忡地提醒道,“大哥莫忘了易儿尚在幼龄,小孩子一旦被疏远得太久,即便是亲生父子他日也未必会多亲厚。”
“易儿将来待我是冷是热都不要,要紧的是他须得扛得起马家这块招牌。易儿曾对我说,冥后与弟妹很是相像,若因此对阿伋亲近一些,我反而更感欣慰。”
“冥后与弟妹长得相像?”姜淑祥先是觉得匪夷所思,思绪瞬间百转后心中又是一片了然,不禁抿嘴浅笑。马昆则是摇着扇子,啧啧般地自言自语,“女娲依神祗样貌抟土造人,所以阿伋酷似冥王倒也说得过去。可弟妹是仙胎,竟也和冥后十足相似,这可就真得叹一声造化神奇了。”
姜淑祥含笑附和两声,顽笑提议,“确实神奇,精心构思未必不能成为一篇好故事。”
“还是算了吧,为兄还想多活几年。”马昆闻言陡然生出惧意,飞扬的神采立时黯淡了下来。姜淑祥见状知晓自己言语勾起了马昆想起那段凶险经历,遂后悔不迭,即刻扯来旁的话头,“我们出来之后阎罗王便将弟妹引了进去,大哥以为果果会就此解开心结吗?”
马昆眯起眼睛,一副吃不准的模样。姜淑祥忍不住回首远眺,眉毛攒成了一团。出了冥界之门,迎头看见武吉在西伯侯府门口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姜淑祥和马昆俱是疑惑不解,赶忙出言相问。武吉拊掌,额上汗珠亮晃晃的,“马家摊上人命官司了,师父勒令果果回来,可我在这都等他半天了也没见着他人影。你们俩这是打哪来,知不知道果果人在哪?”
姜淑祥闻言沉下脸色,马昆收扇揣手言道,“家主卧病,不宜损耗太多精力。这样,此事先交由我处置,若是不成,再禀明家主不迟。”
“你来处置?你如何处置?”武吉急得跳脚,恼声道,“这都闹出人命了,果果连面儿都不露像话吗?马上把果果叫回来,他就是爬也得给我爬回来!”
“事已至此,家主露面与否都已经不重要了。”马昆眼眸犹如黑黢黢地一口深潭,不断冒出白森森地寒气,“姨父稍安,且让我先去打个头阵。”
“等会儿!”武吉拽住马昆衣袖,一把将他扯了回来,“这场官司的原告名叫高和,是南伯侯爱将,身兼赫城城主职衔。当年侯爷与南伯侯结盟,高和出力不少,你可一定要小心应付,记住了吗?”
“高和?”马昆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及至西伯侯尊前,马昆微笑请礼,态度不卑不亢,“侯爷,可容草民说两句?”
马昆从入府到现在都是一言不发,这会儿听清楚来龙去脉方才张口。得西伯侯抬手示意,马昆躬身谢恩后挺直腰杆,眉眼间透出一股子咄咄气势,“启禀侯爷,草民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位将军所购的松柏酒绝非我马家出品。”
西伯侯闻得马昆语气如此笃定不禁微微怔愣,按正常情况即便是真的问心无愧脸上多多少少也该有些慌张才是,然马昆却是一派气定神闲,嘴角竟还挂上了一丝戏谑。姜子牙细查马昆神态,心底蓦然浮起一个猜想:莫非姜伋和马昆又设了什么圈套不成?高和此行可是奉了南伯侯的命令,事关诸侯结盟大事,无论如何都不能由着他们兄弟闹去了。思虑至此,姜子牙沉声说道,“高将军言之凿凿,我相信他不会说谎。你既说马家是冤枉的,那便要拿出真凭实据才好。”
马昆道,“高将军说他途中赶上马家酒坊酬宾,于是凑了这个热闹。马家今年有酬谢宾朋的活动不假,敲定的礼品也确是松柏酒与揽月杯。不过,草民斗胆,请侯爷派人将酒倒入杯中,再置灯下照之。”
西伯侯颔首允准,朝散宜生扬了扬下巴。散宜生依令而行,半盏茶后面向西伯侯摇了摇头。西伯侯转眼望向马昆,马昆笑着解释,“侯爷,酒杯之所以命名揽月,并非取把酒映月之意,而是当杯满光照之时,杯底会现出烈马嘶鸣前蹄摘月之景。此乃马家独门技艺,仅家主代代相传,旁人是模仿不来的。为表诚意,马家每年的酬客礼品皆由家主亲自准备。今岁家主时常病痛,马家又风波不断,因此揽月杯只做成了一只,松柏酒只酿出了一坛,悉数作为满月酒的贺礼送给了原邯郸城主妫阏,而马家的酬宾活动也临时改成了优惠折扣。所以,高将军不可能在马家的任何一间酒坊得到松柏酒和揽月杯。”
马昆话未说完,西伯侯的脸色便已然不善。强抑翻涌心绪待马昆话音落定,西伯侯即刻传问妫阏,所获口供与马昆一致。西伯侯胸脯起伏不定,挥退众人独邀姜子牙往书房进去。君臣同榻对坐,西伯侯凛声打破房内冷寂,“丞相,前些时日内人与舍妹闲聊,无意发现原来舍妹彼时根本不晓得姜伋与丞相的父子关系,由此可见,伋儿被冤逼人殉葬一事她非主谋。”
“侯爷是说,程家背后另有势力?”姜子牙眯起眼睛,眼尾挂上一丝不解,“程家迎娶侯爷远方表妹入门,与伯侯府沾亲带故,帮着别人算计侯爷,对程家有什么好处?何况,这次要不是高和的随从贪心偷喝了一口,丧命的就是侯爷。程家区区商贾,岂会狂悖至此?再者,高和前往马家酒坊购酒纯属巧合,不管是程家或是其背后的势力,这都是无法控制的事情。”
西伯侯晃了晃头,脸色愈发青白,“丞相未到之前,高和曾向本侯提起,他是受人提点,才生出此念的。这个提点他的人,正是望江楼的楼主。”
姜子牙倒吸一口冷气,但还是迅速冷静下来细声劝道,“即便如此,侯爷也不可轻下判断。生意人最是左右逢源,为保家族长盛不衰,程家就算不全心效忠侯爷,至少也会选择脚踏两条船。故子牙以为,断送侯爷性命,程家定不知情。”
西伯侯闭拢眼目,缓缓掩去眸中凶狠,“知情与否,本侯现在都不会动程家。本侯要顺着这根藤,把埋在土里的瓜给挖出来。先前本侯曾打算待发儿成婚,便让他袭爵,如今看来,这日子倒是得拖一拖了。”
姜子牙微微俯身,低眉说道,“没有此事,子牙也打算劝侯爷收回成命。二公子如今是有些名望,但也委实没到可堪号令天下的地步。虑及先前夺嫡风波,二公子连手足血脉尚且不能抚平,遑论八百诸侯。侯爷若在二公子成婚之后刻时宣布二公子袭爵,难保不被旁人妄议二公子不过凭借外戚权势登位,胡乱嚼舌头根子去。”
“丞相所言有理,本侯且在磨炼发儿些时日吧,”西伯侯深思一番后点了点头,稍霁了脸色温声问道,“听说前些日子伋儿偶有不适,现下可好了?”
“谢侯爷挂怀。”姜子牙勉强扯出一缕笑容,担忧惦念缓缓沉淀眸底,“泰山府君给伋儿新换了个大夫,相信这回定能妙手回春。”
俞跗给姜伋诊脉完毕收回手来,面色凝重捋须不语,见泰山府君衣袂翻飞地匆匆进来,赶忙掀袍跪倒俯身叩首。姜伋欲起身迎驾,泰山府君见状马上抬手把姜伋按回榻上,同时回身询问俞跗姜伋的病况。俞跗起身拱手,言辞甚为恳切,“君上,倘若公子总是这般思虑不停,纵是寻遍良医用尽良药,也难痊愈啊。”
“你退下吧。”泰山府君闻言别脸叹息,无奈地挥了挥手。俞跗行礼告退,泰山府君转头深眼凝睇姜伋,寥寥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