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醉着落月,在天际晕染出一抹冷情的绯色。姬发悄然抱住姜淑祥,温热的气息融化她脸颊上的冰凉,“淑祥不必难过,我会把帝辛的人头割下来给你。”
“不可以!”姜淑祥陡然瞠目,想都不想便出言拒绝,“夫君,你若杀了帝辛,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的。”
“我是决心起兵谋反的人,还怕被人戳脊梁骨?”姬发无所谓地笑笑,目光坚毅地说道,“我原本以为,帝辛是被狐妖迷惑,才会杀害大哥。既然知道他是处心积虑,那我就更没有理由饶他了。淑祥,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做到的。”
姜淑祥愣了愣,温热水意自双眼喷涌而出。挥手拂去池中暖景,姜伋裹了裹披风迈入殿内。蚩尤已在殿中跪候多时,见到姜伋进来赶忙俯身叩拜。姜伋面无表情地落座主位,伸手接过阎罗王奉上来的供词。蚩尤跪行上前,额头怦然触地,“公子,罪臣已经全都招了,求公子开恩,停止刑讯飞廉。”
“本座不曾对飞廉用刑,你方才所见皆是幻象,不过是本座懒得审你罢了。”姜伋翻看着蚩尤的口供,心道这蚩尤果然是个重情义的,看到昔年的战友受刑便什么都不顾了,不仅把私放飞廉的计划吐了个干干净净,就连少时一起捉蚂蚱的事都说了个清清楚楚。姜伋忍不住轻笑出声,蚩尤揣摩着姜伋心意越发地惴惴难安。阎罗王抿了抿嘴,借给姜伋奉茶的时候提了提醒。姜伋立时端地严肃,合上供词交给阎罗王,屈指敲了两下桌案,“蚩尤,你既然明白交代了,想必也知道事发后会有什么后果了。”
蚩尤低头服罪,“臣知道。私纵亡灵,以下犯上,两罪并罚,当处火焚之刑,灰飞烟灭。”
阎罗王俯身求情,“近来人间杀戮频繁,君上有意宽仁治政以息幽冥怨气。蚩尤确实犯了大错,但请公子上体君恩,对蚩尤从轻发落。”
姜伋眉尖微蹙似是为难,思忖了许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杖三百,贬至梅山。阎罗王你亲自监刑,受责时去衣,一杖都不许饶。”
“喏。”阎罗王出言承命,挥手招来鬼差将蚩尤押至了下处,再抬来刑凳摆好。蚩尤双膝跪地,解开发髻褪尽衣衫,趴上刑凳静候惩罚。阎罗王肃着神情进来,朝着排在旁侧的执杖鬼差颔了颔首。鬼差接到命令,躬身回礼后开始行刑。蚩尤咬紧牙关默然承受,即便痛得浑身发抖都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杖刑完毕,鬼差涌上将蚩尤从刑凳上掀了下来。蚩尤匍匐在地,阎罗王瞥了瞥那满是血污的脊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公子说了,你受刑之后马上赴任,不必回旨谢恩。到了梅山好好表现,凡事多思考多留意,遇到困难了就去枉死城找刑天。”
“谢……公子恩典。”蚩尤此刻已处于晕眩状态,耳朵里头嗡嗡乱响,阎罗王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其实他并没有听清楚阎罗王究竟说了什么,叩谢恩典不过依礼而行罢了。随后,他就被鬼差架起胳膊拖了出去,之后许久,他才知道姜伋今日此举的深意,可惜为时已晚,到底还是活生生地折进去了几条无辜性命。阎罗王摇了摇头,又是一声悲悯地叹息。姜伋撑头假寐,察觉阎罗王侍立左右,睁开了眼睛。阎罗王轻声禀报,“公子,小敖传来消息,您母亲身体不适,您长姐和您姐夫这会儿在丞相府侍疾呢。”
姜伋疲乏地坐起了身子,抬手揉了两下额角,“母亲病了,儿子没道理不在榻前伺候。服侍我更衣,我过去瞧一眼。”
阎罗王躬了躬身,吩咐侍从取来了沁蓝色长袍。姜伋草草穿上后赶了过去,此刻姜子牙正在外间强打着精神跟东海龙王说话,姬发在一边陪着,程姬氏低头闷声坐在末座。姜伋见状心下犯起了嘀咕,但面上还是礼数周全的请安问好。姜子牙往姜伋这边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怎地这个时辰过来了?”
姜伋恭敬道,“听说娘亲病了,孩儿特来服侍。”
姜子牙敛起笑意,强扯出一抹轻松,“你娘亲身子没什么关碍,就是这两天累着了。刚服了药,这会儿睡下了,你长姐陪着呢。”
姜伋朝里屋望了望,说道,“那孩儿去厨房熬完粥,待娘亲醒了就可以吃。”
姜子牙点了点头,姜伋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程姬氏忙跟着起身,僵笑着说要去帮忙,紧赶着追上了姜伋的脚步。东海龙王凝眉垂目,神采很是落寞苍凉。姜子牙看出东海龙王的心思,遂温言劝道,“俗话说,春风不来秋风不归。又道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龙王若盼着日后父慈子孝,眼下就不能不耐住性子。”
东海龙王苦脸道,“我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只是我这心里始终不是个滋味啊。旁的不说,李靖当年和哪吒都闹到父子相残了,不也说和好就和好了吗?怎么到了我这就这么难呢?我从负伤到现在,敖丙过来看我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我这……”话至此处又是一叹。姜子牙含笑端起茶杯,轻轻拂去茶汤表面的那层沫子,“哪吒好吃,李靖总是不厌其烦地跑去给他买。小敖呢也好吃,你可有亲自去给他买过什么点心没有?海市的永芳斋新推出了一款叫竹韵盅的点心,小敖可是馋得紧哪。”
“您是说……多谢姜先生指点。”东海龙王怔愣一瞬后恍然大悟,匆匆谢过抬脚便飞上了云端。姜子牙放下茶杯,表情真正严肃起来,“二公子,你这就去找你姑母,我觉着她心里有事,而且不是小事。姜伋无利不起早,他要是能指望上除非太阳打西边升起。更何况,程姬氏到底是伯侯府的亲戚,她出了事你这个侄子却不上前,传出去难免会惹出闲言碎语,一个不小心,甚至有可能动摇西伯侯府与四海水族的结盟。”
“岳父所虑极是,小婿这就过去。”姬发当然明白个中厉害,如今程姬氏和东海龙王是亲家,兹事体大啊。是以他未作耽搁,朝姜子牙拱了拱手后即刻前往,在回廊拐角处不经意瞥见程姬氏与姜伋说话,正要上前,却因为程姬氏质疑的声音而渐渐停住了脚步,“这水漾阁,当真不是你给程烷设的套?”
“程烷不给我设套我就谢天谢地了,我还敢给他设套?”姜伋切齿恨声,攥着竹简的手气得直发抖。程姬氏瞧着姜伋的样子不像有假,便缓和了语气说道,“这个小敖,也忒不像样了。家主再恩宠,也不能如此不分内外尊卑嘛。”
“是我纵坏了他,让程夫人见笑了。”姜伋收起竹简,话锋陡然一转,“令嫒的婚事,夫人打算如何操办?”
程姬氏故作不解地扬了扬眉,姜伋眯眼,勾了勾唇角,“我听说程夫人的父亲有意将程夫人许给西伯侯作妾,程夫人含泪引剪,哭喊着说宁为农夫妻,不作公侯妾。”
程姬氏闻言眸色一边,旋即哼了一哼似笑非笑,“姜公子,看来你已经把我查得清清楚楚了。”
“不只你,也包括你的女儿。”姜伋迎视程姬氏的狠厉眸光,坦然说道,“婚姻大事不能盲目,我必须得查个清清楚楚。”
“姜公子,你不能因为憎恶程鸢就连带着看不上阿莲,程鸢是程鸢,阿莲是阿莲!”
“我对程鸢早已心如止水,我也从来不曾迁怒到你们母女的头上。我同情你的处境,尊敬你夫君程烟,怜悯你的女儿碧莲,所以你割我妻子手腕我没有追究,你差点害死我长姐我也没有追究,甚至你跟侯爷扯谎说你不知道我姜伋是谁,我也没有戳穿你。程夫人,你还想要我姜伋怎样?!”
“放过望江楼,行吗?”程姬氏哭着嗓子哀求,湿漉漉地眼珠沾满了害怕。姜伋睇住程姬氏,古井似的眼波幽暗而平静,“我对程家的望江楼毫无兴趣,但我姜伋也从来不会自找麻烦。”
程姬氏噙泪目送姜伋远去,好一会儿才理好了情绪。转回身来,乍见姬发正一脸复杂地望向自己,程姬氏不由得有些无措。姬发沉着脸把程姬氏请到自己在丞相府内的书房,抬手斟茶。程姬氏盯着不断灼烫碗底的清澈水流,深吸了一口气,“发儿,当初姑母不择手段也要把阿莲塞给你,你定然觉得姑母是一个攀附权贵的贱薄妇人,是不是?”悲凉一笑,程姬氏泪眼婆娑,“你姑父是被程烷给逼死的。当年,望江楼陷入易主危机,是你姑父想法设法给救回来的。程家落寞的时候,程烷躲得远远的,你姑父把程家振兴了,他却腆着脸跑回来,仗着嫡长子的身份回来争夺家产,程鸢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嫁进了费家作填房的。那之后不久,你姑父就去世了。临了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叮嘱我不要和程烷斗。我明白,我斗不过程烷,更斗不过费仲。所幸我有西伯侯府作靠山,只要我听话,程烷不会把我们母女怎样。你姑父走了以后,我独自抚养女儿。阿莲随了她父亲,在厨艺方面很有天赋。我瞒着程烷培养她,想着有一门手艺也好,起码不会饿死。起初,我没想过把阿莲嫁进伯侯府。区区程家尚且不太平,何况高门大户呢?可当程鸢在费家过得不如意,不能替程家争取到更多的利益时,程烷居然打起了阿莲的主意。我没办法,只能以拉拢西伯侯为借口,把阿莲塞进你。”
姬发面色泛青,森然问道,“姑母给我句实话,栽害姜伋逼人殉葬,是不是姑母的意思?”
程姬氏摇了摇头,干脆否认,“那是程烷的意思。望江楼的菜向来只配马家的酒,也只有马家的酒才能配得上你姑父的手艺。因此,望江楼每年都要划出大笔的钱。程烷接手以后,曾经试着酒水自产自销,可惜没有成功。所以,他就动起了歪脑筋。”
姬发冷笑,“不是他动起了歪脑筋,是他背后的势力动起了歪脑筋。朝歌抓不住姜伋的把柄,就想借我爹的手把姜伋给弄死。姜伋死了,马家必然充公,连累我爹和我岳父离心离德,算盘打得可是真好啊!”
“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姜伋没死成是好事。有他压着程烷,望江楼多多少少还能保留几分我夫君在世时的模样。”程姬氏弯了弯唇,一脸感佩地唏嘘,“程鸢眼睛瞎了,放着姜伋这样的干净人不要,巴巴地去贴费家那个纨绔。不瞒你说,我同意把女儿嫁给敖丙,就是因为他在姜伋身边当差,决计弄不出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
姬发躬身迫近程姬氏,声音压低了几分,“姑母,姜伋当真干净,半点灰尘都不沾吗?”
“没错,姜伋比你姑父还干净。”程姬氏毫不迟疑地肯定点头,“但凡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的,有谁不是灰头土脸的呢?偏偏这个姜伋,纤尘不染。否则,他能逃过程烷和费仲尤浑的联合绞杀吗?”
“清白如云正直如松,我这个岳家果然没攀错。”姬发欣慰而笑,抬眸再问,“那姜伋有没有抓过程烷的把柄?”
“这我真不知道,但我想肯定是有。姜伋太厉害了,比起他外公马文松有过之而无不及。”
姬发低头沉吟,手上茶杯转了两圈,“姑母,阿莲从我伯侯府出嫁至东海龙宫,从今以后西岐就是阿莲的娘家。”
“若能如此,我求之不得啊。”程姬氏激动得热泪盈眶,对着姬发连连称谢。姬发摆了摆手,轻轻把茶杯放下,“我也是为了西伯侯府和我自己。姬家的女儿成为东海龙王的媳妇,西岐和四海的结盟就会更加牢固。而我替内弟解决了麻烦,那我在岳父岳母面前,也更能挺胸抬头了。”起身返回西伯侯府,最后画面定格在西伯侯吩咐太姒为程碧莲准备嫁妆上。姜伋绷着脸饮干杯中酒,一把拿走了敖丙颤抖着手臂跪送上来的柔韧银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