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丙一壁妥帖把姜伋给扶上床榻,一壁絮絮叨叨地指责马昆,“大公子不是我说你,公子病还没好利索呢,你怎么能让公子坐在石凳上呢?万一着凉了,你担待得起吗?”
马昆摊开暖被给姜伋盖上,强压火气低声喝道,“我伺候有失我认罚,但也请你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家主在此,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
敖丙霍然直起身子,瞪着马昆斥道,“这里也没你说话的份儿!立刻给我出去,别妨碍我照顾公子。”
马昆再也按耐不住胸中怒意,用力推开敖丙愤然骂道,“你有什么脸照顾家主?你把家主和马家硬拉进你和程碧莲那摊破事儿里,你也好意思再在家主跟前转悠!”
“我利用公子是我不对,可我又有什么能耐?除了公子,我还能指望谁?”敖丙脸涨得通红,眼珠瞬间沁出了泪滴。东海龙王心头涩痛,喉间凝出丝丝酸意,“你还有父王,父王会为你做主的。”
敖丙吸了吸鼻子没有做声,姜伋眯了眯眼掀被起身。马昆退至旁侧恭敬站好,姜伋靠着软枕沉声说道,“小敖,你告诉我,我之前赏你板子是为了什么。”
东海龙王闻言神色一变,敖丙躬身答道,“公子教导奴才,在什么位置说什么话。”
姜伋点了点头,肃声言道,“所以呀,这并不是我不想管,而是我管不了。我不姓敖也不姓程,我有什么资格开口?当着你父亲的面,我今日索性把话说透。我姓姜,掌管着马家,无论发生何事,我都必得把姜家和马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我鞭笞你,一是因为你蓄意构陷行事过于卑鄙,二是因为你的计策牵累到了马家的安危。水漾阁是马昆交给你的,就凭这一点,勾结家主近侍转移家主私产的罪名就算坐实了。一旦闹了开去,马昆固然要被处置,马易的少主之位也要拱手让出。易儿是马家独苗,他若不能顺利继承家业,马家就真的要改换门庭了。这就是我为何斥责氐氏,将矛头引向内院的原因。小敖,你拿我做局,我不怪你,但你损害了马家的利益,我便不能容你。”
敖丙双膝落地,朝着榻前跪爬了两步,“公子所言固然有理,但奴才以为,在这事上头您也并非是绝对说不上话。您是奴才的主子,程碧莲既嫁给了奴才,那您自然也是她的主子,更何况程鸢还是您的婢妾,您如何就管不得?”
姜伋阖上眼目别过脸去,叹息着说道,“小敖,所谓兔死狐悲,我也有我的难处。我只能告诉你,为保日后生活顺遂,程碧莲不能从程烷的门槛迈出去。”
敖丙望着姜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东海龙王却已经明白了姜伋心意拱手致谢。姜伋疲倦难支,敖丙不敢搅扰姜伋休息立时退了出去。东海龙王提步跟上,追到檐下刚要开口,一名仆役上前问话,“丞相有请,敢问公子可在房内?”
敖丙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打发仆役头前带路。姜子牙正与李靖黄飞虎及杨戬等将领议事,见到敖丙进来不禁有些奇怪,“怎么是你过来,果果呢?”
敖丙俯身回话,“姜先生,公子身子不适,您有何差遣,吩咐我便是。”
姜子牙摆了摆手,“虎贲氏的任命书已经批下来了,我找他过来就是要问问他,冥官的职衔辞了没有。”
敖丙说道,“姜先生,公子在冥界是上殿尊位,没有请辞只有罢黜。然罢黜上殿须列出失德之过,公子虽曾因过分宠信氐氏而遭君上训斥,却也远没到非要罢黜的地步。再说了,公子身负王上法旨,君上若擅自罢黜,必然引发臣民非议,导致幽冥上下不安哪。”
姜子牙揉着眉心挥了挥手,敖丙立刻躬身施礼退了出去。李靖抬手给姜子牙斟茶,趁势细声劝道,“丞相,姜公子任冥官并不妨碍他执掌虎贲氏,您又何必非要他辞官哪。”
姜子牙撂下手臂,强忍额角痛感说道,“果果是我儿子,他有几分斤两我还不知道?他根本没那个八面玲珑的本事,回头再把差事给搞砸了,到时候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侯爷。”思忖片刻,姜子牙站起身来,“我这就去见泰山府君,问问他究竟要怎样才肯放过我儿子。”步下台阶还没走几步,阎罗王迎面进来,空悬腰间的长剑青鳞竟有几分出鞘之势。姜子牙止步昂头,阎罗王冷眼以对,“敖丙已经把姜先生的意图禀告于我,故而我特意前来奉劝你一句,不要自讨没趣。公子身负王上法旨,除非公子犯下大错,否则谁也无权将他罢免。但是若公子真的犯了错,那等待他的唯有流放酆都的漫漫苦刑。公子现在是逆水行舟危险重重,本座身为公子执事,有责任替公子清除一切暗礁。姜子牙,你是公子的父亲,我真的不希望,你会成为阻挡公子的那座暗礁。”
阎罗王凛然转身,姜子牙深深呼吸甩袖踏向内厢。李靖和黄飞虎无奈互望,杨戬默然叹息。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姜淑祥业成姬发妇,为保今后地位稳固,除要长挽君心还得背靠强势娘家。姜家和马家皆属市井,单凭姜子牙一人之力根本撑不起来。姜伋入仕西伯侯府,一来可增姜家势力,从此堵上有心之人嘲讽姜淑祥与姬发不相匹配的悠悠之口。二来可令姜伋真正卖命西伯侯府,从此荣辱与共以求朝堂内外高枕无忧。姜子牙希图儿女平安喜乐绞尽了脑汁,奈何姜伋身份实在复杂,处理起来越发棘手。倒是姜伋一派自在,卧在马招娣怀里闲闲轻笑,“爹忧虑什么,孩儿一并担下便是了。”
“一并担下?果果,你的肩膀瘦成这样,哪里担得起啊!”马招娣心疼姜伋辛劳,不舍得他煎熬心血。姜子牙亦于心不忍,焦躁问道,“果果,当真没有一个万全之法,可以让你轻松一些吗?”
姜伋嗅着马招娣身上的皂角香气,如同幼龄稚子一般依赖着母亲,“爹说笑了,天下哪有真正轻松的事情?好在水晶宫已不需我操心,马家尚有大哥帮衬。至于冥界,权力可以下放,政务可以分摊,孩儿还算应付得来。”
“那好吧。”姜子牙掩去眼底忧虑,刻意轻松地说道,“既然我儿这般自信,为父也就不多言了。你好生歇息,明日随为父觐见侯爷。”
马招娣把姜伋重新置在榻上,起身之时却遭姜伋牵绊。姜子牙忍俊不禁,马招娣佯作用力地拍掉姜伋拉扯她衣服的手,“娘现在是雪玉,你想被冻死啊你。”
姜伋缩回被窝,嘟起嘴巴委屈巴巴地眨了眨眼睛,“长姐在家时你们不疼我,如今长姐出阁了你们还不疼我,你们实在太偏心了。”
姜子牙哭笑不得,“一个一个都抱怨我们偏心,我们这对父母当得也太难了。”
姜伋闷声蒙头,姜子牙摇头笑叹携马招娣出得门去。屋外夜色清凉如水,马招娣眺了伫立门口行礼恭送的敖丙一眼,用力挽了挽姜子牙的手臂,“相公,小敖的婚事你该操心的还得操心,这事咱们既然管了就干脆管到底吧。”
姜子牙眉尖微蹙,“可咱们能帮着张罗的无非就是那点琐事,旁的也说不上话啊。”
马招娣自责叹息,“我是真不知道那程姬氏的夫君便是程烟,我若早知道,也不会由着孩子们瞎折腾这么久。”
姜子牙问道,“招娣,程烟跟咱们家也有过来往?”
马招娣答道,“程烟是程烷的胞弟,对烹调一道很有研究,糖糖书桌上的那本盐梅食单就是他写的。程烟这人吧对人对事都特别严苛,曾经为了一杯配菜的热酒跑了十几家酒坊。不过,也多亏了他这较真的性情,要不然望江楼早就没了。”
姜子牙不解,“既然望江楼是程烟撑起来的,那这楼主怎么又变成程烷了呢?”
马招娣不屑地撇了撇嘴,“兄弟争产呗。望江楼不景气的时候程烷强行分了家产出去另立门户,后来望江楼缓过劲了,他又以嫡长子的身份跑回来要求接管家业,脸皮真是比城墙还厚。”
姜子牙微微沉了沉面色,拧眉说道,“如此说来,这程烷真的不能引进家门,须得尽快切割干净,以免日后惹出什么祸来。”
马招娣往姜子牙的身上靠了靠,对姜子牙的看法抱有怀疑,“相公说的有理,但真行得通吗?血浓于水,哪是说切割就能切割的。”
姜子牙揽上马招娣的肩,一脸笃定地说道,“程姬氏之所以投靠侯爷就是因为她们母女在程家受尽了欺压,眼前情势已经由不得她。再说了,咱们家的小祖宗精明着呢,哪能真让程烷占了便宜去?先前马家被诬贩卖毒酒给高和的时候,我瞧着阿昆神色过于镇定,心中还犯过嘀咕,如今回想才看出来这步棋的高明所在。”
马招娣抬头仰望姜子牙,绚着疑惑的眼睛眨巴了两下。姜子牙拍了拍马招娣的脸颊,笑着点出其中关窍,“程家毕竟跟伯侯府是亲戚,如果直接揭发,侯爷就算信了,心中也难免会不是个滋味。反之,果果替程烷遮掩,待真相揭开,马家受了这般委屈,侯爷心慈面软,焉能对马家不愧疚不悯恤?以后,即便有心怀叵测的乱嚼舌根构陷马家,侯爷也多半不会信了。这一招糖糖之前用过,现在果果竟也用上了。”
马招娣双眉紧攒,恨声骂道,“什么破世道,好好的孩子硬生生地给磋磨成这样!”
姜子牙面色陡然凝重,拥着马招娣回了房间。伫在榻前抬起手臂,马招娣低眉替他解衣。姜子牙敛容不语,思忖片刻后低声说道,“招娣,你还是往伯侯府走一趟,探探程姬氏的想法。若她知时达务自是最好,若不是,你便敲打敲打她。”
“相公放心,我明日就办。”马招娣答应了一声,动作轻柔地褪下姜子牙的袍衫挂在梨木架子上,再蹲下身子帮姜子牙脱靴。待一切伺候妥当,马招娣卧在姜子牙臂弯中轻声问道,“相公,非得明日就要果果入职吗?这孩子病还没好呢,再让他歇息两日嘛。”
姜子牙摩挲着马招娣的肩膀,无奈说道,“侯爷三催四问的,我实在敷衍不过了,也不能让他们觉着我们家果果不识抬举不是么?”
马招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这会儿已是困得不行,“那便依你吧,左右不能叫我的孩子吃亏就成。”
姜伋会吃亏?姜子牙苦笑,眼前浮现出姜伋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清秀俊颜。不比姬发那般威严霸气,姜伋面相文雅可爱,尤其是他熟睡时的沉静模样,唇红肤白颇有美感。鲛儿忍不住抬手抚摸姜伋脸颊,跪侍榻侧的敖丙留意到鲛儿这一动作登时吓得提心吊胆。姜伋向来浅眠,很是厌恶入寝后被无故搅扰。换成过去鲛儿得宠之时倒也罢了,眼下鲛儿这般光景,若真一个不慎惊醒了姜伋……敖丙不敢往下想,他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姜伋的反应,果不其然,姜伋攒紧双眉霍然睁眼。敖丙的心咯噔一下,忙膝行至榻前听候吩咐。姜伋缓了缓神,略带迷茫的眼眸睇了鲛儿片刻,翻过身去再度阖目,“规矩你知道,这就去吧。”
鲛儿抿了抿唇,默不作声退出房间,跪在了阎罗王身前。鬼差呈上戒尺,阎罗王俯身抓起鲛儿右手快速击打起来。鲛儿咬牙捱过责罚,阎罗王收回戒尺躬了躬身。姜伋拢着淡黄色绣卷云纹披风慵然迈入,在敖丙的搀扶下懒懒落座。不着痕迹地瞥了瞥鲛儿红肿的掌心,姜伋强压困意哑声呵斥,“偏要这个时辰过来烦我,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殿阁的规矩?”
鲛儿伏低了身子,声音低弱姿态卑微,“公子恕罪,奴婢没想到您今晚会歇息得这么早。”
姜伋挑了挑眉梢,嘴角弯起噙上一丝冷笑,“哦?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是了,要我向你道歉么?”
“惶恐之至。”鲛儿稳住跪姿,竭力令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算平和,“公子赐下双耳红瓶,奴婢忐忑不安,这才贸然求见,求公子恕罪。”
“一件小玩意儿罢了,送你就收着。”姜伋疲乏撑头,鲛儿见状立刻柔顺地贴上去伺候。姜伋惦念鲛儿有孕在身不欲行夫妻之礼,可他又真心期盼鲛儿今晚能陪在他身边。鲛儿偷偷抬眸瞄了瞄姜伋黏稠的眸色,鼓足勇气出言请求姜伋枕到自己双膝。姜伋微微一笑,抱起鲛儿返回卧房,相依相偎之间他的手掌始终不离她的小腹。鲛儿受宠若惊地沉沉睡去,再舒心顺意地朦朦醒来,看见敖丙捧上来一件样式陌生的官服,不禁有些疑惑。但她知道规矩没有多嘴,依旧体贴地服侍姜伋洗漱更衣。拂衣下跪给姜伋整理腰间,头顶忽然飘来姜伋幽幽的低音,“你说这件官服与冥官朝服相比,哪件更重呢?”
鲛儿站起身来,嘴边笑容从容坚定,“奴婢只晓得,无论多沉重的朝服,公子都担当得起。”
姜伋怔忪,旋即浅笑,挺胸昂首踏出房门。姜子牙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到姜伋出来立刻笑吟吟地牵起了他的手。多年过去,姜子牙的手依然温暖有力。孩提之年,姜子牙用他的手帮助他的儿女走出人生第一步。有室之期,姜子牙再次用他的手为他的儿女铺就平坦通途。父母予子之爱,如涓涓细流润心无声,这大概才是真正的血脉亲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