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四合,穿云关内一只乌鸦凌空飞过。守将府内,张凤直挺挺地躺在光亮可鉴的冰冷地砖上,不可置信的双眼睁得老大。九尾狐绕着张凤的尸体缓缓转了半圈,黯淡着脸色轻轻摇了摇头,“公豹,其实张凤不一定非死不可。”
“大姐,知人知面不知心哪。”申公豹单膝跪下,俯身为张凤拢住眼目,“这张凤早不走完不走,偏偏在姜子牙兵临关口的时候突然提出要解甲归田,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不多想。”
九尾狐为难似的蹙了蹙眉,“那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张凤死了,你打算找谁接手穿云关?”
申公豹站起身来,随手拈出一颗野草叼在唇间,“张凤与黄衮颇有交情,我料定姜子牙会借此关系来来做文章。既然黄飞虎先前能招降萧吟拿下界牌关,到了穿云关不妨依样画葫芦。”
“你的意思是……”九尾狐沉思片刻,对申公豹的打算深感不妥,“姜子牙诡计多端,必然会提前设下埋伏。公豹,你的计划未必能成功啊。”
“未必能成,也未必不能成,保朝歌灭西岐本就是一条不归路,如今咱们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申公豹发狠似的吐出唇间的野草,咧出一个决然的微笑,“逆天改命,我从未后悔,大姐你呢?”
九尾狐弯了弯眼,仰起头颅遥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不归路也是路,我真的很期待,这条路的尽头在哪里,会有怎样的一番风景。”
如水月华自天而降,静静流淌在荆棘之上。惜苍天有眼,却也只能默默地注视着芸芸众生戴着脚镣艰难舞蹈。怅岁月有心,竟也只能待生命落尽才能提笔。怜腥风低叹,奈何无常早将生死破。冰魄面无表情地展开名册,硬冷着声音例行询问,“请报上姓名、死亡时间、死亡地点、死亡原因。”
“本将……”张凤木愣愣地回答,可没想到刚吐出两字就被冰魄粗鲁打断,“什么本将,你已经死了!”
“我叫张凤。”张凤习惯性地抿了抿嘴角,挺直了腰杆子说道,“我死在穿云关守将府,死因……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敢情还是一只糊涂鬼。”冰魄撇了撇嘴,翻手调出生死薄查阅,“原来你也是被九尾狐和申公豹害死的啊,难怪会魂归封神台呢。”
“申公豹……九尾狐……”张凤喃喃自语,片刻猛地拍案起身,“苏王后果然是妖孽!”
“坐下!”冰魄呵斥着张凤重新入座,吁了口气尽量平和地说道,“苏妲己不是妖孽,她在前往朝歌的路上被九尾狐附身,魂魄早就归封神台了,你们一直叩拜的苏王后,从一开始就是一只狐妖。”
“竟是这样。”张凤唏嘘,慨然质问,“苏姑娘风华正茂却遭此厄运,试问天理何存?”
“将军刀口舔血杀人如麻,居然也能讲出这番话?”冰魄颇感意外地翘了翘嘴角,再抬眸,只见张凤已软下面容,“我手染鲜血身负人命,虽问心无愧但也怕树敌过多连累妻儿,这才终身不谈婚娶。我张凤是无福消受人间亲情,但我向来视麾下将士如手足同胞。”
“所以,将军决意开城献关,宁愿背负叛臣之名,也要保穿云关百姓平安。”迎上张凤疑惑眸光,冰魄浅浅一笑,“生死簿阳卷,详尽记录了将军的一言一行。只不过,战局未开,将军如何就笃定,这穿云关守不住?是忌惮姜子牙么?”
“非也。”张凤摆了摆手,蹙眉说道,“姜子牙法力高强,申公豹也不遑多让啊。有国师助阵,相信此战有三分胜算。我忌惮的,不是姜子牙,而是民心。启夺益而建夏,靠的是民心。汤灭桀而成商,靠的也是民心。自然,姬昌敢起兵伐商,所倚仗的也是民心。大道既隐,民心背离,商亡已成定局,再打下去,就是在逼无辜百姓白白送死。张凤镇守穿云关一日,就要保此地百姓平安一日,纵然千夫所指,张凤也认了。”
“其实将军并未打算解甲归田是吗?阳卷载,将军真正的选择想同韩荣那般自尽殉国。将军对外宣称厌倦沙场,不过为了安定人心。”冰魄举手加额,恭敬相请,“将军高义,今日列位封神榜实至名归,请将军登台。”
“多谢指引。”张凤俯身致谢迈步前行,临近仙障时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顿足回首,“我与姜子牙麾下黄飞虎之父黄衮曾有深交,我猜姜子牙有可能会派黄飞虎前来劝降。我能想到的,申公豹也一定能想得到。所以……”
“所以,将军是要我代你走一趟周营,给姜子牙提个醒好避免黄飞虎身陷险境。”冰魄点头应下,含笑保证,“将军只管安息,此事我一定帮你办妥。”
“多谢。此事毕,我亦再无牵挂了。”张凤安然转身,挺拔身影渐渐没入仙障之中。冰魄佩服张凤为人,忍不住俯身再拜。阴风细细,冰魄翩然落至周营帅帐。姬发敛目抬眉,搁笔发问,“冰魄祭司这个时辰过来,不知有何吩咐?”
冰魄肃颜答道,“本座受穿云关守将张凤所托,前来给姜子牙捎几句话。因为姜子牙不在营中,这才冒昧叨扰二公子。”
“哦?”姬发挑了挑眉稍,正色说道,“可是张凤料定丞相会行招降之术,担心自己魂归封神台后申公豹会设计暗算前往穿云关做说客的武成王,这才托冰魄祭司走这一趟?”
“二公子怎知?莫非是姜子牙发觉封神榜上多了一个名字,于是掐指推算出来的?”
“是武成王的亡妻贾氏给丞相托梦,我们这才知道申公豹有所图谋。丞相已前往营救,武成王必安然无恙。”
“黄飞虎是会安然无恙,不过贾氏就……”冰魄面色骤然阴沉,不管姬发原地发蒙径自甩袖遁去。匆匆赶至穿云关守将府,申公豹与九尾狐虽然败走,但姜子牙因不敌申公豹也已重伤倒地。杨戬和李靖关切扶起蹙眉抚膺嘴角淌血的姜子牙,冰魄仔细打量了姜子牙半晌,冷眼上前,“姜先生,贾氏魂魄何在?”
姜子牙虚弱地喘息了一声,躬下身子诚恳请求,“武成王夫妻难得相聚,冰魄祭司就通融一二吧。”
“姜先生,这可是你自己招的。”冰魄祭司抑住眸底惧色逼视姜子牙,半点情面都不敢留,“我往周营寻你时,姬发只道贾氏托梦于你。且不说鬼魂托梦须按章程,贾氏如今在封神台上,若不是偷溜出去,根本就见不着黄飞虎。姜先生怕是不知,三个月前公子命阎罗王在封神台布下仙障,但凡台上出任何动静都会惊动上殿。虽说封神台上的鬼魂是给九重天预备的,但在姜先生开榜之前,一切仍依冥律执行。”
“一切依冥律执行?冰魄祭司与其担忧贾氏,不如想想自己。贾氏擅离封神台,追来的不是柏鉴而是你,这就说明现在封神台是由你该管。冰魄祭司乃凌虚阁旧臣,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冥后恐怕也颜面无光吧。”
“凌虚阁落锁两千年,本座所作所为与王后何关?倒是本座暂管封神台可是的的确确奉了公子的教令,出现任何闪失首当其冲的都是你的儿子!”
“冰魄祭司,你怎么能拿你们公子来威胁我们丞相呢?!”一旁李靖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替姜子牙出头喝斥。冰魄毫不客气地甩给李靖一个眼刀,抬臂指着姜子牙的鼻尖怒气横生,“是你们丞相先拿冥后来威胁本座的,那就怨不得本座把姜伋拉下水了。姜子牙,本座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立刻交出贾氏的魂魄,否则本座启用追魂术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丞相……”杨戬在姜子牙耳边急呼一声,姜子牙胸脯一个起伏,终于不再强硬认命般地祭出了无字天书。贾氏自结界中掩面飘出,黄飞虎紧追其后拼命挽留。冰魄挥袖将贾氏魂魄带走,黄飞虎扑跪在地声嘶力竭地吼问漆黑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我的妻子不能留在我身边?!为什么?!”
“不是不能,我只怕你挽留不起。”站在武成王身后的姜子牙缓缓挺起了脊背,挣开杨戬的搀扶一步一步地踱到黄飞虎身边,“东华帝君亲口告诉我,招娣之所以能留在我身边,完全是因为我此生还有一个死劫,要她来替我化解。”
“姜子牙!”李靖和杨戬闻言皆是变了脸色,黄飞虎已然是不可遏制地咆哮出声。姜子牙噙泪垂眉,唇边笑意缥缈如水中晕月,“我将招娣从海上三岛带回西岐时,直以为是苍天怜悯这才给了我们夫妻一个团圆的机会,浑忘了天道其实无情,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黄飞虎,我如今行至水穷别无退路,可你还有选择。贾氏就在封神台,你且好生考虑一番。倘若你愿意付出跟我一样的代价,那我自会成全于你。”
仿佛有自海上三岛的风带着东华帝君吐露的实情在耳畔呼啸而过,吹得姜子牙登时整个人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冰窟之中,“马招娣是武丁王后妇好转世,而你彼时则为武丁辅弼傅说。你助武丁改善民生重振殷商功盖九卿,但因你所献国策触犯子姓王室利益,渐渐不为妇好所喜。尤其外事方面,你与妇好多有分歧,故而直到妇好离世,你与她都是水火不容。妇好死后本应上天封神,无奈她又与冥王牵扯出了一番纠葛。冥王曾转世为她的儿子孝已,在随母出征之时不幸被俘。敌将以此子威胁妇好退兵,妇好凛然表态决不会以城池换士兵,最后孝已被处死,头颅悬于城楼之上。妇好以万金赎回儿子尸身,灵位之前滴血立誓,来生必恪尽母职,绝不辜负这份母子之情。因着这段渊源,加之妇好虽有强兵扩土定国安邦之功,可惜双手总归沾染过无辜鲜血,只得先收押地狱待罪。这时候傅说也死了,在奈何桥上听说了这事儿,竟不管不顾地跑到了泰山府君面前给妇好喊冤去了。想那武丁自知自身功德不够,于是为妇好与殷商先祖配了多次冥婚,可惜武丁祖先的福泽庇佑妇好不得,反倒是傅说那番慷慨激昂的辩词打动了泰山府君。于是乎,傅说投胎成了你姜子牙后,妇好便紧随与你马招娣嫁你为妻,姜伋也顺理成章地当了你的儿子。至于姜淑祥嘛,既是神农之女本出自姜姓,且此次下凡就是为了了断先前与紫薇星君的那段尘缘,神农挑来选去,最后还是觉得她做你的女儿最合适。你们一家四口就是这么凑齐的,姜子牙,你现在明白了么?本帝君之所以能把马招娣还给你,皆因妇好一片报恩之诚,她需替你挡下你此生全数死劫,方可还清昔日恩债求得圆满上天封神。姜子牙,本帝君如今对你和盘托出了,你这回满意了么?”
“满意?帝君,子牙宁愿从未来过东阳紫府,宁愿从未得知这番因由。”姜子牙凄凄笑着,总算明白东华帝君为何要劝他难得糊涂。缕缕前尘犹如冰锥火针,一根一根扎上他的心尖肺腑。无论何种缘故,马招娣都是他姜子牙的妻啊,前世是妇好又如何,有得傅说仗义执言又如何?毕竟是活在今生,马招娣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却甘心挽起秀发,帮他操持家务养育儿女。马招娣曾与他无半点交集,却甘心褪去绮罗,为他提心吊胆彻夜守候。马招娣不过心悦于他,却甘心离开父母,跟他贫富与共不离不弃。马招娣唤他一声相公,他就该担当起丈夫的责任,揽她入怀给她依靠,陪她共赏晨昏伴她安度寒暑。孰料天意命他肩负社稷山河百姓主君,他非但没有好好照顾妻子,到头来,竟还要他的妻子替他挡灾化劫,要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枉死啊。苍天哪,究竟何事要这般磋磨于他?姜子牙惨笑不止,整个身子僵成一团。倏然一片殷红拂过他的眼睫,像极了马招娣素日穿戴的那身艳艳红裳。他轻柔一笑,拼尽全力伸手去抓,虚弱无力的手指却终是在那咫尺之处无可奈何地蜷缩了下去……
注:1.妇好与傅说均为历史上真实人物,但本文中他二人的交集纯属小杨杜撰。2.孝已即祖己,武丁之长子,被武丁流放到外地后忧愤而死,留下孔雀鸣鼎等典故,本文中他的经历为小杨虚构。小杨在此说明,请各位看官勿要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