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匀面整衣后在自己的军帐里接待了东海龙王,招呼茶水时不经意瞥见哪吒不停地朝着东海龙王横眉瞪眼,心中不禁纳罕,“东海龙王,哪吒这孩子自小就让子牙夫妇宠坏了,他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还请龙王不要怪罪。”
“不是……”东海龙王闻言登时坐立不安,正欲开口不意哪吒委屈巴巴地大声抢过话头,“师叔,明明是这条老龙做错了事,您怎么反而怪起我来了?”
“哦?”姜子牙冷下面色挑了挑眉梢,东海龙王眼眸垂地脸皮羞红欲滴,“姜先生,五日前,我去冥界探望我儿……”
泰山府君赐殿姜伋吉日临近,敖丙既为公子近侍自然忙得脚不沾地。程碧莲忧心丈夫身体三番两次要求跟去照顾,可敖丙考虑阴阳有别,加之殿阁内外分明规矩繁琐,是以坚决反对程碧莲陪在自己身边。这程碧莲白天心绪不宁夜间辗转反侧,没捱过几日便憔悴伶仃地求上了东海龙宫。东海龙王也思念儿子,他更知道在这个节骨眼敖丙的职责有多重,所以他也是整日都提心吊胆地生怕敖丙有个行差踏错。他不只一次地想要去看儿子,临出门时却又畏缩地停住了脚步。敖丙素与他这个生父不亲,尤其反感他絮絮叨叨地管这管那。平常罢了,这阵子正是敖丙倍感压力的时候,心浮气躁之下肯定对他没有什么好脸色可摆,他万一再沉不住气,保不齐就会伤了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的和乐之情。如此犹豫纠结,搅得东海龙王郁结难舒愈发地食不知味。程碧莲这门登得太好了,东海龙王听完二话没说当即就着台阶奔去了冥界。姜伋所在殿阁的大门正上方已然悬上了匾额,虽然一块红布将殿名遮挡得严严实实,依然阻挡那份睥群伦的凌厉气势扑面而来,直接震慑得东海龙王情不自禁地恭谨了神色,规规矩矩地递上了拜帖。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负责值守殿阁的鬼差询问多次后才客客气气地把东海龙王引到了敖丙的居所并奉上了茶水和点心,“卑职已经通报,龙王请稍候。”
“多谢。”东海龙王颔首谢过,拣了个侧位坐下。等了半晌还不见敖丙过来,东海龙王无聊地扫视着室内,蓦然发现设在正中的桌案乱的不成样子。东海龙王忍不住叹了口气,一边抿嘴浅笑一边挽起了袖子。这桌案上其实没什么旁的东西,除了附有密密麻麻批注的书卷就是敖丙写给程碧莲的情词,再就是不满案面的刻痕污渍。东海龙王仔仔细细地分门别类,书卷放回书架上,情词收进屉子里。出去问婢仆要来一块干净的抹布擦拭桌案,趴下身子清理桌角的时候又发现了几张沾了墨迹的绢帛。东海龙王无语地吹了吹胡须,展开绢帛确认内容好决定是该放回书架还是收进屉子。正看了一半,敖丙匆匆进来,瞅准东海龙王翻阅的是哪几张绢帛后立马紧张地抢了过去慌里慌张地卷了起来藏入袖中,“父王,您怎么突然过来了?”
“哦,你媳妇儿想你,托父王过来看看。”东海龙王面对敖丙的动作微微怔愣,片刻嘴角才勉强扯出了一缕笑容,“儿啊,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七月十六殿阁休息,七月十七殿阁私宴,七月十八婢仆开始轮流休沐,我估摸着还得等些日子。”敖丙掰着指头认真地数着时间,抛给东海龙王听的却仍旧是一个模糊的答案。东海龙王失望地垂了垂眼帘,突然低哑着嗓子问道,“儿啊,姜公子他……待你如何?”
“很好啊。”敖丙答了东海龙王一嘴,然后便再无旁的话聊了。屋中陷入长久的沉默,直到一名仆役低头快步进来禀报,“敖近侍,公子下朝了。”
“嗯,我知道了。”敖丙点了点头,简单交代了东海龙王几句后就不管不顾地赶着当差去了。东海龙王尴尬地呆站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来,郁着脸色缓缓晃了出去。头前回廊恰巧遇到敖丙虚扶着姜伋经过,东海龙王望着敖丙服侍姜伋时的尽心模样,心头立时划过一道难以言说的失落。默默返回东海龙宫,东海龙王据案深思。被敖丙掩藏起来的那几张绢帛通篇都是丹青文字,东海龙王认不得几个,但因为曾经督促敖丙备考的关系,“封神台”、“公子”、“私纵亡灵”、“罪奴”这几个字眼儿他还是识得的。前阵子飞廉私逃封神台事件尽管有太微宫的全力掩盖和碧纱橱的刻意淡化,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是么?慢着,飞廉得昊天上帝重视,姜伋是昊天上帝的姑爷,难不成……东海龙王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条令他冷到骨头缝里的猜测,瞬间额上滚下一滴豆大的冷汗。他凭着记忆将绢帛上的丹青文字摹写了下来,吩咐长子敖甲去秘密打听清楚这些文字的含义。事关亲弟,敖甲自然不会怠慢,翌日就将译本放到了东海龙王的案头。东海龙王读完勃然大怒,抬手掀翻了桌案,“这个恬不知耻的东西,枉我还当他是好人,处处捧着他!”
“父王息怒!”敖甲抚了抚东海龙王的胸口,细声说道,“父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三弟还在他手里,咱们需尽快想办法把三弟从虎口里救出来!”
“我这就去面见泰山府君,我就不相信,那小子能在冥界一手遮天!”东海龙王拿起译本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泰山府君接到东海龙王的状子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东海龙王,你说姜伋为讨好昊天上帝私纵飞廉亡灵,事发后又指使敖丙替他顶罪,可是这样?”
东海龙王下跪拱手,“正如如此,还请君上为我儿主持公道!”
泰山府君哭笑不得,“这件事早已调查清楚,涉事的冥官也已惩治完毕,姜伋有什么理由在这个时候重新把这桩旧案挑起来呢?”
东海龙王起身道,“姜伋为人阴险,谁知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您只要把姜伋拘起来严加审问,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泰山府君肃声道,“本君岂能凭借你的一面之词就断定姜伋有罪呢?你口口声声说姜伋有罪,你究竟有什么确凿的证据啊?”
东海东王自怀中取出摹本和译本呈了上去,泰山府君阅罢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来呀,宣敖丙!”
泰山府君示意东海龙王至屏风后回避,左右鬼差退下去传令,不一会儿敖丙便低眉弓手迈步进来。大礼参拜后,敖丙垂手而立。泰山府君着鬼差将方才东海龙王送上来的摹本交给敖丙,竭力敛容问道,“敖丙,这摹本上的内容,你可眼熟啊?”
敖丙细细看了一遍,不明所以地回道,“回君上,这正是奴才前日亲笔写下的罪己书,不知怎会有摹本流出还在君上的手里?”
泰山府君一本正经地调侃道,“罪己书……小敖啊,本君就佩服你这一手。放眼冥界,也就只有你的罪己书写得最好,都没有一份重样儿的。”
敖丙羞得面红耳赤,只听泰山府君继续说道,“你父王拿着这份摹本来找本君,指控姜伋私纵亡灵,事后又栽赃嫁祸于你。小敖,你怎么说?”
“奴才有罪!”敖丙猛地扑跪在地,一口牙齿交扭着打颤,“奴才行事不周,以致公子名誉受损,求君上重罚!”
“凭你也能损伤公子名誉?”泰山府君不屑轻哼,随手理了理玄色衣襟,“这条乌龙你们父子自行处置,本君就当没瞧见。”泰山府君拂袖离开,隐没帷帘之时猝然顿足回首,“敖丙,你是本次仆从考核的第一名不假,不过有件事你要牢牢记住,上殿近侍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必须是最合适的!”
“奴才谨记。”敖丙待帷帘上泰山府君的身影淡去后木然起身,东海龙王从屏风后面踟蹰而出。敖丙阴着脸色将东海龙王带至鬼门关外,硬冷的嗓音充斥了太多的陌生和疏离,“请您以后……不要再来冥界找我了,我不想让公子难堪,更不想让自己难过。”
诡谲飘忽的鬼火似一柄无情的利剑,毫不客气地将流于表面的温情割得粉碎。一滴血珠无息滑落,融入地面那滩尚留余温的茶水之中。姜子牙死死盯住东海龙王,清俊儒雅的面庞上怒火正在肆意地燃烧,“敖广,亏你还有脸来找我!”
私纵亡灵的后果,东海龙王是清楚的,当初姜伋替敖丙背锅差点就断气在了刑台上,东海龙王也是亲眼目睹的。姜子牙的整颗心脏都在抽搐地疼着,磋磨着牙根恨恨吐出“送客”二字后再说不出旁的话来。哪吒瞅准了姜子牙连个眼神都不乐意甩给东海龙王的厌烦样子,立刻上前封住了东海龙王的嘴丝毫不客气地将他拽出了帐去。东海龙王拼命挣开哪吒的束缚,一脸恳切地哀求,“三少爷,我知道姜先生现在恨不得杀了我,要不是我儿子还在姜公子的手底下当差,我也不会跑这一趟来碍他的眼。三少爷,你是姜公子的弟弟,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才能让我儿子不受我连累?”
东海龙王一口一个三少爷,这般拉低姿态不禁让哪吒不好意思起来,“既然你这么诚心诚意的求我,那我就教教你。”哪吒清了清嗓子,张臂搂住东海龙王肩膀与他悄悄耳语,“俗话说,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你给果果哥送一份大礼,他还敢不对你儿子好?”
“这怎么能行……这不是害人嘛!”东海龙王晓得冥律严禁冥官私相授受,当下脑袋便摇成了一个拨浪鼓。哪吒责其不争地戳了一下东海龙王的脑门儿,刻意小声地继续指点道,“你真是笨呐,你不会鬼节那天送啊。我跟你说,鬼节那天,什么玉虚宫啊,九重天啊,就连东阳紫府和太微宫都会给果果哥送礼。你就在那个时候当着大伙儿的面儿给果果哥送一份大大的厚礼,我敢保证他绝对会把小敖供起来的。”
“鬼节……”东海龙王喃喃两声后再次开口,仿佛是要确定什么事情似的神色异常郑重,“你是说鬼节哪天,很多仙僚都给姜伋送礼吗?”
“是啊,就是从果果哥当上冥官之首开始的啊,小敖没告诉你啊。”哪吒奇怪地瞥了瞥东海龙王,再不跟他废话,唤出风火轮直接把他打发走了。东阳紫府内,阿玄透过石壁看到这一幕,忍不住替东海龙王捏了一把冷汗。东华帝君瞟了一眼阿玄,懒懒放下手里的茶杯,“你这个族兄本没什么城府,不过是海神殒身后北海式微,他这才有了在水族中说上句的机会。两百年了,是时候让他吃吃瘪了。”
“那姜先生呢?”阿玄攒了攒眉毛,脸上的表情明显是不忍观之,“姜先生下山是为重整山河匡扶社稷,有些苦头,他本不必吃的。”
“对于一个凡间的丞相来说,是不用操这么多的心。可若是未来的东阳紫府之主,这些苦头仅算得上是开胃菜而已。趁着姜伋还是他的儿子磨练磨练也好,要不然往后一准儿疯了。”
阿玄打心眼儿里不敢苟同东华帝君的做法,奈何没胆子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只得口诵了一声帝君英明,顿了片刻才又开口问道,“帝君以为,敖甲到底是被谁给蒙了?”
东华帝君冷笑一声,慵然躺倒,“这还用问?你也不想想,最近都有谁老是在东海上边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