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川渝慈竹新编织的帘子张挂妥当后徐徐垂下，姜伋举书静静看着，半晌才挨不住似的朝着外头出言唤人。马昆携衣掀帘进来，姜伋瞅准来人后表情不禁一怔，“怎么是大哥？廊下当差的仆役呢？”

    “为兄正有事找你，顺道就帮了这把手。”马昆抖搂开衣服给姜伋披上，再自袖中取出一卷账册搁到姜伋的眼前，“这是家主近侍前三个月在聚美堂签下的账单，麻烦您结一下。小号拒收冥钱，谢谢合作。”

    “好我知道了，等我跟小敖确认过之后，立刻就把钱送到聚美堂去。”姜伋翻了马昆一眼，黑了黑脸继续说道，“大哥来找我，就为了这个？”

    “我现在是一个生意人，第一要紧的当然是生意。”马昆一本正经地摇了两下扇子，仔细察觉一番周围动静后方才俯身至姜伋耳畔密语，“程烷悄悄去了一趟朝歌，探听来的的消息是探访故友，但我总觉得这里面有些蹊跷。”

    “程烷向来利字当头，他这个时候跑朝歌去，确实奇怪。”姜伋思忖一番，深眼凝睇马昆，“既然大哥对这事儿感兴趣，那就交由大哥处置吧。”

    马昆闻言渐次变了脸色，直起腰身沉声斥道，“好小子，敢使唤起我来了？我再不济也是你大哥，你大哥永远都是你大哥！”

    姜伋望着马昆眨巴了两下眼睛，可怜兮兮地抬手裹了裹身子的衣袍，“大哥，进来天儿慢慢热了，可我还是觉着身上凉浸浸的。”

    “少给我装！麻溜儿把帐给我结了，钱送到我的铺子里，否则我这就去侯爷那儿告你！”马昆瞪起眼睛大踏步迈了出去，姜伋撅了撅嘴巴拈起手边儿上的蜜柚干儿出气般的狠嚼。阎罗王从墙上帘影里走下来，瞧见姜伋这副模样不禁笑眼弯弯地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事儿。”姜伋瞬间正了神色，端起上殿的架子严肃问道，“案子审完了？”

    “是。”阎罗王亦不再玩笑颔首回答，“方正案判词拟定完毕卷宗归档，铁彘母子诬陷陆瓶儿私通外男案刚刚也审结了。”

    “他们可真够能作的，我光想想就觉得烦。”姜伋摆了摆手示意阎罗王不必再往下细说了，忍住太阳穴隐隐的痛感扯来了旁的话头，“我已经跟我长姐打过招呼了，你给氐氏安排一下时间。”

    “喏。”阎罗王应下姜伋这道吩咐，随后又小心翼翼地出言提醒道，“公子，您要不要去安抚一下您父亲？因为连续两次在他休息的时候拉他来审案，您的父亲对您颇有微词。”

    “真的吗？那我还是躲远点的好。”姜伋肩膀畏缩了一下，遽然支棱起来的耳朵仿佛把远在千里之外的父亲对他这个不孝儿子的指责听得清清楚楚，“果果这个孽障，惯会折腾我这个爹，一点都不知道体谅我在外面风餐露宿的辛苦。”

    “果果哪惹着你了，算起来这孩子已经好多天没在咱们眼前露过面儿了。”马招娣拧了一把帕子给姜子牙擦手，委实不明白自家丈夫一觉醒来的第一句话为何会是责骂自己的儿子，“果果够孝顺了，你别不知足啊。”

    “孝顺？孝顺的话会趁我睡觉的时候唆使那些怨鬼给我托梦，让我杵在一边儿听他们不停地互相问候着对方的祖宗？”睡醒以后姜子牙的脑仁儿依然突突地疼得厉害，马招娣猜出姜子牙口中的怨鬼是谁立刻问道，“铁家的事儿彻底了了？”

    姜子牙没好气地一哼，“前前后后耗费了我们这么多精力，再不了结，我都要拿菜刀去砍他们了！”

    “他们都成鬼啦，菜刀砍不着他们啦。”马招娣抿了抿嘴，向前探身把帕子搁回了盆子里，“淑祥才到，给二公子复诊来了。上回华云领人送酒来后西伯侯府又追加了一份订单，这前儿也到了。”

    “哦？”姜子牙眉尾上挑知道妻子还有下话，果然马招娣攒着眉尖继续说道，“我瞧着华云这回过来神色不对，感觉就像他背着果果做了什么坏事儿一样。”

    “华云……”姜子牙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这个名字，拉起马招娣边走边道，“与其坐在这儿猜谜语，不如干脆找华云问个明白！”

    “相公你走慢点！”马招娣被姜子牙拉扯着稍稍跟不上他的脚步，正踉跄着往前小跑的时候武吉迎面撞了上来，“师父师母，你们赶紧去守将府正院儿看看吧，糖糖不太对劲儿啊。”

    不对劲儿？姜子牙和马招娣对视了一眼后面上俱是惊惶，火急火燎地赶过去后瞅见姜淑祥非但艳光四射完全没有素日的淑雅端庄，而且精神异常亢奋言行举止放浪形骸之至。姜子牙只以为姜淑祥是遭妖邪附身大骇之下竟颤抖着身子祭出了无字天书。马招娣煞白着脸色狠狠把姜子牙推到了一边，拼尽全力把已然不知天地为何物竟开始抬手自行宽衣的姜淑祥搂进自己怀中，“马上准备冷水，糖糖现在需要冷浴！快！”

    姜子牙收起天书转身出去，片时回来将浴桶准备完毕。马招娣把几乎不着寸缕的姜淑祥大力按进了浴桶之中，还不停地拿瓢子舀水浇淋。姬发担心马招娣的这种做法会令姜淑祥受寒于是伸手阻止，姜子牙甩袖拦下黑着一张脸把姬带至了廊下。姬发低垂着眼帘站在姜子牙身畔，时时留意房间里的动静，“岳父，淑祥她会不会着凉啊？”

    “她都神志不清了，你还管她能不能着凉？”姜子牙深以为姬发忧虑得不是地方，竭力压下胸中的闷气疾声诘问，“究竟发生何事？”

    “淑祥来给小婿复诊，正好华云送酒过来，淑祥就说酒浸葱头能通血管，顺道便要了一坛。后来酒拿过来，淑祥出于谨慎尝了一口，这时候华云突然泪流满面地冲了回来，说那酒不能喝。小婿和淑祥听到这话都愣住了，待小婿反应过来准备帮淑祥催吐的时候，淑祥已经……”

    姬发口口声声咬死华云，话里话外都是把姜伋和马家从这件事中摘出去的态度令姜子牙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些，“华云呢？那些酒呢？”

    “小婿明白兹事体大，所以召来哪吒将华云和送酒过来的一干人等拿下分别羁押，不许他们串供，不许他们死，又请罗刹将华云送来的酒悉数封了，不许任何人靠近，再叫姨父请岳父岳母尽快过来。”

    姜子牙听罢姬发这番安排微微勾了勾唇角，谈不上在笑但好歹还算得上是一个满意的符号，“华云送来的那些酒确定没有人碰过吗？”

    姬发笃然点头，“小婿确定。事发后，罗刹将军亲自一坛一坛仔细查了，除了拿给淑祥的那一坛外均未开封。从淑祥饮酒后的表现来看，如果军中真有人碰过那些酒，这个时辰应该早已接到报告了。”

    “还好，还好啊。”姜子牙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沉声说道，“糖糖交给你岳母照顾，你随我去问问那个华云，到底是抽了哪门子的风！”

    “岳父且慢。”姬发叫住姜子牙脚步，上前一步肃声说道，“小婿看淑祥的情况并不十分乐观，岳母不懂医术……”

    一声尖叫自身后房里传去，惨烈的程度仿佛里面的人正在遭受着一场碎骨断筋的折磨。孔宣脸色青白地凭空走出，见姜子牙和姬发打算闯进房内立刻抬手施法拦截。姜子牙恼恨回眸，姬发怔忪一瞬后敛衣恭迎，“师尊怎地来此？”

    孔宣摊开右掌，一株悬在柔和光圈内蓝冠绿茎的花朵打掌心缓缓浮了起来，“这株孔雀兰是糖糖出阁时我为她种下的，只要糖糖遇到麻烦，花的颜色就会变成蓝色。”狭长凤眼凛冽如冰，孔宣恶狠狠地眸光冻得姬发直打哆嗦。姜子牙在旁忍无可忍地吼了孔宣一句，不是不赞同孔宣敲打姬发的做法，只是这个节骨眼儿上明明救治糖糖才是最重要的啊，“我说你有完没完，你凭什么不让我进去照顾糖糖？”

    “其实我在你跟姬发廊下交谈的时候就已经进屋给糖糖诊察过了，只是你们翁婿两个心慌意乱没有注意到我罢了。我告诉你，糖糖是中毒了，发作时痛苦异常。此毒无药可解，能否痊愈全靠患者自己的意志力。你放心吧，我方才瞧过了，尊夫人的处理方式很是妥当。”

    “是么？”姜子牙阖了阖双目掩下爬满交扭血丝的眼珠，计较一番后按下胸中翻涌不断的心绪决定先行审问华云。守将府地牢内，华云规规矩矩地跪在墙角，面庞干净衣衫整齐显然没有遭到酷刑和苛待。哪吒双手托脸蹲在华云身边紧紧盯住他的侧颜，余光瞥见姜子牙和姬发进来立刻弹起身子蹦了过去，姬发抢在哪吒喋喋不休之前哄退了他，华云向前跪爬两步叩首请礼，“二公子，姜丞相。”

    姜子牙垂了垂羽睫，轻笑一声道，“看来不需要我们费神审问了，很好，那你自己说吧。”

    华云直起身子，眸心黯淡无光两窝眼波静如死水，“奴才本名尤东，世世代代都是帝辛宠臣尤浑的奴隶。尤浑祖上曾给他攒下了万贯家财本可衣食无忧，可惜尤浑有一个游手好闲只知挥霍的儿子，尤浑贪污纳贿四处敛财，多半也是为了供他手心里的这块废物点心吃吃喝喝。尤浑和费仲勾结，利用官声暗地里招揽人手发财。邯郸马家富甲天下，自然免不了成为他们的目标。只是马家不同于一般的商家，老太爷处事又圆滑，尤浑在软磨硬泡都不得法之下，便打起了挖马家墙角的主意。那会儿正赶上老太爷给家里的小祖宗挑选玩伴，尤浑听说了以后就把我塞进了马家，要我逮着机会把马家的酿酒秘方给偷出来。那时候尤浑也没想到，其实老太爷口中的小祖宗并非马家少主马昆，而是他的小外孙。这位小祖宗对马家的生意完全没有兴趣，每天读书习武以外不是上房揭瓦，就是品茗下棋，要不就是窝进厨房里一顿鼓捣。”话至此处，华云的唇角不自禁地绽出了一抹单纯的发自内心的愉快笑意，“那之后不久，少主在生意场上受挫，我服侍的主子成了新的少主。老太爷带在身边儿亲自教导，我也被放到了福伯手下调教。再然后，老太爷归西，我爹娘也过世了。如果说在那之前我没有传出任何消息是因为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在我确认了我爹娘的死讯从此再无牵挂之后，我便下定决心一心一意跟随家主。尤浑也一直没有来找我，就在我以为他已经忘记我这个细作的时候，尤浑和费仲却找上了我。那时我才知道，原来我爹娘在我进马家以后不久就又生下了一个女儿，大了以后便被尤浑许给了他的儿子作妾。尤浑以我妹妹的性命来威胁我，我为了我妹妹的幸福，只得答应他们，用他们带来的酒跟马家的酒作了调换。但是我绝没有要害马家和家主万劫不复的意图，我早就想好了，等我把有问题的酒送到周营，我就揭发这一切，我绝没有要害马家的意思，我也没想到此举居然会连累到小姐。”

    华云淌着眼泪一头磕到了地上，姜子牙从头到尾都不曾施舍过一个眼神给华云，等了片刻见他在没下文交代眉间不免生出几分怒气和不耐，“他们给你的酒究竟有什么问题？”

    华云支起双臂撑起了身子，喉间衔着哽咽颤声回答，“是舞草，而且经过了大量的提纯。”

    “你说什么？该死的东西！”姜子牙额上青筋扭曲着凸起几近爆开，周身遽然萦绕着戾气如离弦之箭一般眨眼间飞了出去。姬发吩咐人看官好华云之后立刻追上，冲进正房见姜子牙竟挂着出离愤怒和万分紧张的表情给处在昏迷状态的姜淑祥心跳立时乱了节拍。孔宣吁了一口气伸手揪住姜子牙的衣领一把将他拉了起来，一壁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帛扔给姬发一壁轻声细语地说道，“不用惊慌，最危险的阶段糖糖已经熬过去了，不会成瘾的。按照这张绢帛上写的，用红菜、绿豆、南瓜、松果和桂圆熬粥给糖糖喝就没事了。”

    “我去吧。”马招娣顶着红肿的眼睛没有姬发要绢帛直接起身出去，姜子牙从孔宣的手里挣脱出来用力攥住了马招娣的手臂。

    注：1. 舞草为小杨杜撰，后发现现实中的确存在舞草，但服用效果与文中描写完全不同。2. 孔宣给马招娣熬粥的配方出自动画片《中华小当家》彩虹粥一集，特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