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猝然死寂。邓秀直挺挺的身子缓缓跪下,直勾勾的血目盯着姬发。姬发眼角无息滚下一滴清泪,起身下阶弯腰虚扶了一把。邓秀拒绝了姬发固执地不肯起身,他高昂着头,晃荡着浓重血色的一双眼中,期望、忐忑、害怕、怨恨、哀求等情绪翻涌咆哮。姬发泪如泉涌,再次向邓秀弯下了腰身,郑重许下千钧之诺,“你的冤,我为你平。”
“周天子尚未听我陈情便一口答应了?您答应得这般轻巧,您可知道我蒙受的究竟是何等的冤屈?”邓秀眼前渐起刀光血影,耳中随之响起喊杀之声,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屠刀高悬的那一刻,血溅三尺,尸横遍野,从此黑变白,忠成奸。“周天子你知道吗?只那一天,只那一晚,就冤死了五千人,那五千人中,还有一个不到八岁的孩子。八岁不到,链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小孩子,打仗的时候他冒着生命危险给我们探过路、放过哨、传递过消息的啊,到头来,就这么被按上了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就这么死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他做错什么了?我们又做错什么了?外敌入侵,我们拼得一死守住了城池,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什么错都没有!我们朔城,上至城主,下至一只猫一只狗,全都对得起君王,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整个大商!是殷商王室对不起我们!奸臣白暇,嫉我先主南河之战功,捏造证据,陷害忠良!帝乙昏君!偏听偏信!查都不查,就发兵灭我朔城!若非我朔城被灭,朔城守军建制被除,鹰川如何能够长驱直入,强占雁城二十余年!”
“你跟鹰川交过手?”默默随在姬发身后的姜子牙眼神陡然一变,邓秀怔愣一瞬,旋即昂首挺胸一脸骄傲地说道,“交手?姜丞相您是瞧不起谁呢!我们不是交手,我们是把鹰川按在地上摩擦!帝乙时期,昆夷、淮夷、岛夷、孟方接连犯边,帝乙派兵四处平叛焦头烂额,鹰川便趁虚而入,多次派兵骚扰边境。帝乙实在抽不出人手,又不能一直放任鹰川不管,于是就把先主遣了过去。先主本是奴隶,偶遇当时的国师杜元铣,他说先主是棵苗子,于是当场出钱买下了先主,当天便送到了上大夫赵启府中,先主自此开始了他的青云之路。帝乙末年,先主因功被拔擢为下大夫,由边城调回朝歌,两个月不到,又从朝歌出发前往北疆,而随先主上路的,连我在内也不过区区十人,待我们快马加鞭到达雁城时,先主身边就是剩下我一个人了,可当我陪着先主进城之时,雁城百姓却是夹道欢迎,我们没带来一兵一卒,当鹰川来犯,是他们毅然跟在先主身边冲锋陷阵的。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扛着锄头,挥着镰刀上了战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口气,只有一条命,但就是靠着这口气,就是凭着这条命,我们打赢了!我们赢了!我们打得他们抱头鼠窜,我们叫他们知道谁他娘的才是爹!”话至此处,邓秀忍不住仰头大笑,他抹了一把脸继续说道,“帝乙那个昏君,他之所以相信我们通敌就是因为我们没问他要一粒粮,一杆枪,他那会儿做梦都想不到,我们的铠甲,我们的武器,我们的粮草,其实全都是从敌军手里收缴过来的。我们就是这样,在当地百姓的支持下,一点点地拉起了一支队伍。这期间鹰川又多次来袭,被我们连反击退后,没消停几天,又不知从哪里抓来了一群妖兽放出来对付我们。说实话,我们第一次看到在天上飞的妖兽时,我们真的害怕,但我们身后是百姓,是家国,无论多害怕,我们都不能退半步!可要怎么打呢?我们想啊想啊,看到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我们突然想到,再妖的兽也是兽啊,我们能猎熊,能猎豹,能猎虎,能猎兔,能猎鹰,那我们也能猎妖兽。北疆多猎户,我们向他们请教,挖陷阱,埋木箭,设诱饵,我们还以冰雪为掩护,藏身白皑之下,等到妖兽靠近,我们挑起翻身照着妖兽的肚子就是一刀!妖兽一只只地被我们成功猎捕,我们剥皮炖肉,一只妖兽够我们吃一个月!从前还愁没有粮食怎么办,没有冬衣怎么办,这下什么都不用愁了!后来在先主的带领下,我们又建起了朔城来抵御鹰川。我们朔城啊,是用冰建的。敌军破不开墙体也怕不上城头,每天都被我们按在地上打。鹰川被我们打得受不了了,三次派人前来求和。我们朔城军,也从建制时的三万人,打到最后只剩下五千人。鹰川正式投降那天,我们很高兴,以为战争结束了,可以回家了,没成想,我们最后走上的居然不是回家的路,我们从未想到,我们在敌人倒下之后还会走上黄泉路。我们死了,赵启死了,杜元铣死了,天底下还再为我们奔走喊冤的就只剩下一个西伯侯了,没几年,西伯侯也放弃了,但那是形势所逼怨不得他,而且我们都清楚,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为我们说一句公道话,也就只有西伯侯了。正因如此周天子,我才会在您踏足鬼市之时附身于您,我才会借查案之机来见您,因为您是西伯侯的儿子,因为您是人主,因为您是我们最后的希望!梅夫人战死,最后一个能证明我们清白的人也死了,我不能再等了我等不了了!帝乙死了,白暇死了,冥界判了他们可我们依然是世人口中的叛国之徒,冥律能惩罚害死我们的凶手却不能还给我们清白,而我们苦苦所求的恰恰就是这份清白!我们只要清白!我们不是叛臣!我们不是!”
邓秀周身怨气萦绕歇斯底里地大吼,斩衰眼见他身上竟有丝丝黑气冒出赶忙画出一道符来贴在他的脑门上。邓秀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斩衰弯腰伸手扶他起身。姬发抬手拭泪向指天立誓,邓秀含着血色的眸子定定地盯住姬发半晌,方朝着姬发深深一拜后随斩衰离去。众将犹自为这桩泼天冤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听见邓婵玉哭声质问邓九公才回过神来。土行孙伸手抱住俯在他肩上痛哭流涕的邓婵玉,帐中所有的目光一瞬间都集中在了邓九公的身上。邓九公煞白了脸色哆嗦着嘴唇,艰涩的喉咙许久发不出一个音节,一直等着邓九公表态的姬发终于按捺不住冲着邓九公厉色起来,“邓秀所言句句是真!他附身之后不久内弟便来找过我,给我看过朔城冤案的卷宗!邓秀他的的确确是被冤枉的!”
“说得不错。”默默站在一旁的罗刹插话进来,“这件案子因为牵涉太多性命冤气实在太重,所以最终选择了公审,我还去旁听过。”
邓九公软下双膝怦地跪地,“是清白的怎样?都过去了三十年,他刚刚自己也说了,连最后一个能证明他清白的人也不在了,就凭几句鬼话谁会相信?就算信了,人都死了,迟来的公道,还叫公道吗?!”邓九公手握成拳狠命捶地,姜子牙走到邓九公身前沉声说道,“那也不能由着孩子一直背负污名下去。”他俯下身子扶起邓九公,低头抚平他捶地豁出的血口,转身对姬发说道,“天子,邓将军有句话说得很对,这是一桩冥案,要想世人相信朔城无罪,我们还必须拿出确实的证据。这事还需费一番思量,今日太晚了,还是先休息,我们需得从长计议,不在这一时半刻。”
姬发瞥了邓九公一眼,点了点头。姜子牙又转头与李靖和黄飞虎说道,“李将军,武成王,关于朔城冤案,你们或多或少都应耳闻一些,你们也回去仔细想想。”
“喏。”李靖和黄飞虎抱拳应下,姜子牙拍了拍邓九公的肩膀,嘱咐他他退下之后也好生回想一下。众将行礼散去,罗刹和高明高觉也跟着离去,姜子牙突然叫住他们出言问道,“忘了问了,冥界公审的时候,只判了帝乙和白暇吗?”
“还有十几名殷商官员。”罗刹回忆了片刻开口答道,姜子牙又问那场审判是否涉及鹰川方面,罗刹细思了片刻肯定地摇了摇头。姜子牙颔首致谢,罗刹还礼和高明高觉一起离开。姬发请姜子牙重新落座,姬发自怀中取出一卷残布,似是从衣袖上撕下来的一块儿。姜子牙疑惑接过,展开方知这竟是一封记述着朔城守军冤屈的血书,里面还夹杂了一页梅夫人的遗书。姬发痛声道,“这是在雁城门前,我与孩子们分别时,他们偷偷塞进我衣服里的。我看后才知,原来梅老城主早年曾在赵大夫身边当差,朔城案爆发后,赵大夫日夜筹谋才拿到了白暇的亲笔供述,本以为能为朔城洗冤,不想到头来还是功败垂成,即便搭上了自己和杜国师两条性命,终是没能还朔城忠良一个清白。”
“刚才邓秀说先王放弃为朔城喊冤,但天子与子牙心里都清楚,其实先王从未放下,临终之前,先王还对此案耿耿于怀。天子说果果给你看过朔城案的卷宗,那你为何没有立刻告知先王呢?”
“因为卷宗末尾写着此案未结。”此案未结,即说明尚有真凶未曾伏死。姜子牙凝眉沉思,半晌说道,“倘若白暇还在,这封血书的确是最有利的证据,但可惜,白暇已死,死无对证,要为朔城平反,只能从别处着手了。”
“岳父是指鹰川?”鹰川来降,朔城军居功至伟,帝乙再昏庸也不至于自毁长城,何况他也曾将白暇下狱,若非后来得到所谓的确切证据,白暇不可能翻身,赵启和杜元铣也不能丧命,而这份“确切证据”,只有可能来自鹰川。对上姜子牙深邃眼眸,姬发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忽然他后背生出一点寒意,“岳父,邓秀口中的妖兽,同我们在雁城见到的妖兽,是同一种妖兽吗?”
“自然不是。”姜子牙语气笃定,“邓秀提到的妖兽,应该只是一般的大型猛禽,我推测,鹰川当是在朔城军的接连打击下不得已选择了投降,并非是他们真心归附。鹰川表面臣服,暗地里招揽异人,驯化出了一批真正的妖兽,用作攻伐。”
“那这些异人,莫非与相二姑娘所要调查的是同一批人?那相二姑娘会否有危险?”
“应该不会。相家世代尊奉灵山十巫,灵山十巫又听命于神农谷,相家长女已然战死在雁城,但凡他们还长点心,都不会再让相二姑娘出事的。”
“那万一他们就没长心呢?经历了这多么事,我算是看透了那帮神仙了,咱们人哪还是得靠自己。”
“天子议论得极是,所以我在咱们离开雁城那天早上就把相二姑娘送回家了。”
“岳父您……您这么调皮,岳母知道吗?”姬发被姜子牙弄得哭笑不得,姜子牙翘了翘嘴角,说道,“时辰不早了,天子该歇息了。雁城那边,淑祥必然是搅和进去了,这丫头刁滑得很,天子不养足精神,才好审问啊。”
“审问什么?”伴着一把带着疲惫的嘶哑嗓音,姜淑祥掀帘进来,一脸好奇地看着帐中的父亲和丈夫。姬发满脸关切地迎上去,一边扶着姜淑祥入座一边心疼地嗔道,“自然是审问你这两日跑到那里去了,连眼睛都熬红了。”转身倒杯热茶递给姜淑祥,姬发挨着妻子坐下。姜淑祥脸色凝重地喝了口茶,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力压下心中的怒火,“二郎,我找到毒源了,也查到下毒的凶手了!”
“是谁?”姬发听出姜淑祥语气不善,抬头与姜子牙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脸色陡然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