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云阁内安置着一群被母族放弃的太妃,她们或是膝下无子,或是只有一两个公主。怜贞公主顺婉的母亲俞太嫔原本有两个孩子,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娘,但可惜在刚出生时便不幸夭折了。
俞太嫔的家族其实严格来说与俞氏门阀扯不上干系,不过是恰逢乱世,两家祖上的先辈们在逃亡的路上撞上了,先是结伴而行后来又做了邻居,再加上两家同姓,在外人眼中便有了层关系。
不过俞氏门阀与俞太嫔的族人几辈下来也从无通婚之举,因此血缘上的界限依旧是划得清清楚楚。
连日益衰落的俞氏门阀都瞧不上的小门户,竟然出了一位帝妃,这在当时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回来了?你就不该去!像什么样!”
俞太嫔从阴暗霉湿的居室中,杵着拐杖缓缓出现。她不过年长玉沐五岁,却早已面目全非,形容枯槁。
顺婉时常觉着,母亲就像是一束为了被弃置一旁而摘下的鲜花,在无人问津的阴暗角落里,孤独又绝望的扭曲着。唯一能做的唯有看着、数着,自己的生命是如何在他人的消遣中,一点一滴的流逝殆尽。如同一只被屠户一刀割喉后,静待鲜血放尽的牛羊马匹。她想要呐喊、求救,却发现神明并没有赐予一朵鲜花说话的权利。
她没有理会母妃一如既往的喋喋不休、怨气载道,而是细细的端详起了那张枯萎的面庞。又一次,开始幻想母亲年轻时应有的容颜。可惜,那条又长又深的刀疤,总会在关键时刻将她的幻想斩断。
“您的比翼裙绣好了吗?” 顺婉收回神思,打断了她没完没了的抱怨。
俞太嫔阴沉的面容上顿时多了丝哀怨羞恼之态,她先是故作扭捏,似是有些憋屈无措,随后毫无征兆的暴跳如雷。
“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什么?!也不知道羞臊!还敢擅自跑到金銮殿上去!在陛下面前搔首弄姿!那是男人们呆的地方!今夜你也别用膳也别睡觉了!把《女诫》、《女训》都给我再抄一遍!”
一阵沉默。顺婉稳住摇摇欲坠的心绪后,逼迫僵直的身体略略弯曲,行礼领命。
“儿臣遵命。不过母亲,儿臣已经年十四,早已不是稚子孩童。况且,儿臣是北渊国皇帝的亲生女儿,是与陛下血脉相连的长姐,何来搔首弄姿一说?至于金銮殿,男人们去得,太后去得,为何儿臣去不得?儿臣是北渊国唯一的长公主。金銮殿,儿臣去得。”
“忤逆!逆子!!!”
俞太嫔怒不可遏的抓起手边的瓷瓶,径直朝她扔了出去。顺婉灵敏且熟练的微微侧身,瓷瓶在她脚下碎落一地。她面无表情,眼神麻木,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你躲什么?哼!你不是骨头硬吗?怎么就躲了呢?” 俞太嫔的拐杖跌落在地,站立不稳的身姿顿时多了分飘零孤苦之态。
侍女见状瞟了瞟顺婉,见无示意,便依旧静侍于原地。
俞太嫔冷笑着恨恨地挖了侍女一眼,继续硬撑着艰难向前。让她弯腰屈膝自己将拐杖捡起是不可能的,然而,完全不听使唤的双腿却让她此刻的模样十分可笑。
顺婉长吁一气,朝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立刻上前准备搀扶,却被俞太嫔一把推开。
赶走侍女后,俞太嫔的难堪升级成了暴怒,她手指顺婉开始不管不顾的嬉笑怒骂,形容已经有了几分癫狂。
始终垂首而立的顺婉突然抬头,她看着母亲,眼神平静、坚定。俞太嫔始料未及,霎时间,似乎也被震住了。顺婉这才缓缓开口。
“母亲,正因为儿臣自小便懂得爱惜自己的这一身硬骨头,所以时至今日,儿臣的每一根骨头才能依旧如此硬挺。您若想知道儿臣的骨头究竟有多硬,不应该用瓷器来试炼,您应该亲上金銮殿,问一问父皇穷尽一生才坐上的那张龙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殿外突然传来太后玉沐肆意的笑声,殿中人纷纷愣住怔在原地。
“俞念儿!谁能想到?你俞念儿居然能生出这样的女儿!”
玉沐由奚奴搀着,款款步入殿内。众人回过神来,赶紧下跪请安。包括前一秒还疯癫异常的俞太嫔。
“哟,老姐姐!您快点儿起来吧!你我之间何必行这么重的跪拜大礼。想必是看哀家年轻命长,特意来给哀家折一折是吧!”
玉沐笑意盈盈的假意俯身去扶,俞太嫔也十分配合,未等玉沐伸手便自行站了起来。行动之迅猛,让人一时忘了她先前的步履维艰。
伏跪在地的顺婉偷眼瞧着此时的母亲,只见她身姿立挺、气定神闲,虽说依旧够不上仪态万千,但与之前相比也担得起判若两人。
“太后说笑了。今日怜贞冒犯,嫔妾正在规训。”
“冒犯?她身上的这件衣裙是老姐姐您的手笔吧?” 玉沐笑靥如花,细细打量俯身跪着的怜贞公主顺婉,并没有要她起来的意思。
俞太嫔也跟着在怜贞身上瞟了一眼,“这是嫔妾缅怀俞太妃时做的,未曾想被这孩子擅自取了去。”
玉沐轻掩讥笑,讽刺道:“擅自?毕竟连尺寸都做的分毫不差,这很难让人不自取吧?别说怜贞了,若是换作哀家,也迷糊得紧呐!”
“嫔妾平日里为怜贞做衣服做惯了,顺手便用了她的尺寸。但嫔妾从未说过这衣服是给她的,拂云阁众人皆可作证。哼,不问自取视为偷,是她自己不守本分、作精作怪。” 俞太嫔一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逞能样,看得奚奴暗自发笑。
玉沐听罢,那双灵动狡黠的眼珠子滴溜一转,“偷?你这是在指证北渊长公主,你的亲生女儿偷窃之罪吗?按照我国律法,偷窃者重则斩去双手,轻者刺字于面。若犯事者属皇室成员,则需由司天监择日,罚跪于神女庙中向九渊神女请罪三日。且三日内,需以荆棘条鞭笞双手手掌,直至血肉模糊,白骨微露,方止。”
俞太嫔微微一愣,显然先前嘴比脑子快,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然而情急慌乱之下,她却依旧无法放弃逞强。
“怜贞是否罪犯偷窃全看太后心意。”
玉沐眼觑着她,冷哼了一声,一脸鄙夷,“关哀家什么事?前有您这位亲娘指证,后有北渊律法明示,这口锅怎么着,也不该再落到哀家的头上了吧?”
“怜贞有罪,甘愿受罚!” 怜贞公主顺婉突然朝着玉沐叩头发声,将莫须有的罪责一笔揽下。
俞太嫔身子微颤,脸却撇向了另一边。
玉沐没有要自己搭理怜贞的意思,她饶有兴致的看向阴晴不定的俞太嫔,顺便揣摩起了她脸上那道好似巨型爬虫般的疤痕,眼前霎时出现了顺三无比嫌恶的嘴脸。
奚奴瞧了自家主子一眼,颔首会心一笑,随即径直上前,“公主别往心里去,太后不过是在和俞太嫔打趣罢了,哪能真让公主受罚。”
虽有奚奴搀扶,但怜贞并不敢真的起身,她怯怯的望向玉沐。
玉沐略略挥手,在她起身之际,却又忽然发问:“陛下今日打死的俞卫尉,怜贞你认识吗?”
怜贞公主立刻再次跪下,“儿臣不敢欺瞒母后,之前俞卫尉曾派人进宫,想要与俞太嫔取得联系。被儿臣截下后,他老人家又派人前来与儿臣纠缠了数次。儿臣念及他是俞氏族亲且年纪又大了,便将此事掩了下来,还请母后定儿臣擅作主张之罪。”
玉沐的神色是听了太多废话后的烦躁,“罢了,他那半夜失踪的儿子—”
“儿臣听闻,俞卫尉之子,俞白白,自小便有游侠之志,应是担心老父亲不允,便乘夜偷偷离家,浪迹天涯去了。想是这一生都不会再回来了。他本不属于这里,离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哦?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看来,我北渊皇宫里的这些个高墙大门、戍卫侍从,在我们怜贞公主眼里,倒是可笑得紧了。”
玉沐揶揄的同时,扫了眼旁边的俞太嫔。那个女人已经全然一副置身事外的闲适。
她不禁摇头苦笑,款款走至依旧俯身跪着的怜贞公主身边。玉沐有些踌躇的伸出手,似是怜爱的抚了抚她乌黑的鬓发。
“你说俞卫尉的儿子不属于这里,那你呢?你怜贞公主又属于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