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说快也慢地滑到了八月下旬,时间逼近顾林生和池晓莉的婚礼。
说快是因为这短短十日里,这个新家里有太多事要忙。顾林生一贯很忙,筹备婚礼的事大多落在池晓莉身上,连带着池素也跟在旁边打打下手。
说慢是因为对新家的适应不良,池素近来夜里都睡不大好,黑夜漫长,白日昏聩,让她生出点度日如年的错觉。
照着顾叔叔的意思,婚礼怎么办在哪里办都由池晓莉来决断。
倒不是对再婚一事不上心,因为他在C市的影响力,无非顾念大操大办反倒会让母女俩惶惑不适,便只说都听池晓莉的。
这正合池晓莉的心意。最后定下只在城里相熟的酒楼定几桌酒席,邀请两家最亲近的亲友吃一顿宴席,就算完事。
说是两家人,池晓莉老家在邻市且娘家人丁单薄,她结婚又离婚独自抚养女儿的这些年,已经与大多亲戚不再往来了。
说到底还是顾林生这边亲戚多,也不好怠慢。她办事求体面周全,对婚礼操办亲历亲为,事无巨细。
这些日子里,池素一直没有见着她传闻中的“弟弟”。
有的人,人不在江湖江湖却总有他的传说,顾西祁便属于这种人。
关于顾西祁,她凭借着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个大概。
东西南北的西,西北望祁连的祁。
李妈说,这名字是由他那前两年过世的原C大教授外祖父起的。
大意是顾西祁出生那日,吴教授刚好和他早年支援西北执教时的三五老友小聚。
一听说宝贝外孙呱呱坠地,当下高兴得直接拉起一堆故友直奔女儿生产的医院,一群人说说笑笑把刚出生皱成一团的小婴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吴教授感慨良多,认为这一日着实是个值得纪念的大喜日子。回家后进书房大笔一挥,当即写下了这个名字。
一为纪念支援边疆的峥嵘岁月,一为希望外孙能够成长为顶天立地祁连山一样的好男儿。
他是家里的老学究,说话一向有分量,名字就这样定下来。
西祁的生母吴弗,是吴父返回省城进C大执教后人到三十才喜得的掌上明珠。吴教授只是一介文人,但书香门第,娶的也是C城家业厚实的谢家小姐,自是把独生女儿娇惯着养大。
吴弗彼时在C城是个小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产后也整日忙着张罗演出,哪里做得来将养小孩子的苦活。
顾林生出身乡下家境清贫,但他打小要强又读书用功,是C大经济系高材生,婚后得了吴家的财力人脉助持,也算半个白手起家。
不到三五年就创建了林生地产,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更是无暇顾及家里。
便由吴教授做主,从吴家知根知底的远房亲戚里请了李妈来代为照看。
李妈自西祁出生后就进了顾家门,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情分自然深厚。
“西西小时候那真是……模样好,也乖巧,聪明得紧。大家子里的亲戚见了,没一个不夸的。”李妈一提到西祁,眼睛里都闪着精光。
“可惜前几年太太……他妈年纪轻轻一场大病去了,先生也忙,根本顾不上他。性子越发骄纵了些,可说到底也是个没妈的可怜孩子……”眼泪已经滚了下来。
池素适时给她递张纸巾。
老人在顾家住了十多年,再亲厚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下人,想来事事恭谨全身心都为着这一大家子转了。
顾叔叔忙得脚不沾地,西祁年岁渐长,三天两头往外跑或回吴家老宅。
这偌大的顾家也实在冷清够了,老人家整日操持家务,也没个能说话的人。
这些日子,李妈对新女主人池晓莉还算客气,但到底隔着一层成年人斤斤计较的亲疏有别,倒是安静乖巧的池素成了她绝佳的唯一听众。
婚礼前一日傍晚,池晓莉外出实地考察婚宴场地,李妈在厨房忙活晚饭。
池素坐在客厅整理自己的入学资料。
九月一到她就要转学到C城最好的城南三中,整理一些过往的成绩证书和个人资料,在入学时提交给老师是很有必要的。
池素小心地把一沓资料排序、装订,抱着那一叠纸,她有了片刻的安心。仿若如此这般就能顺利入学三中,并在这所全省数一数二的重点中学里挣得自己的一席之地。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声音比按铃声小,却很急。是谁不按门铃却这样火急火燎地敲门。
她放下手里的一沓纸向门边走去。踮起脚从墙上的监控往外望了一眼,没人。
她狐疑打开门。
池素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还记得这一日里她推门看到的南方八月落霞天,以及门外站着的少年人。
彼时,她姓池,他姓顾,没有半点血缘羁绊的两个人,因为命运际会狭路相逢。
那是一张极好看的少年人的脸,皮肤不算白,五官的细枝末节却堪称精致,清隽如一棵挺拔生长的树。
他表情很淡,眼睛又黑又亮,暮色低垂时分一双眸子仿若深夜寒星,眼睛里是溢彩的流光。
池素想,这双眼睛……可真好看啊,有些似曾相识的况味。鬼使神差的,她想起宝玉初见黛玉那句,这个妹妹我是见过的。
少年比她高了半个头,池素透过他秀挺的肩背望见远天的红霞落日和金色的夕照余晖。
他黑衣黑裤,黝黑浓密的短发被汗水浸湿,眉骨上还挂着汗水,见到门内的池素,脸上闪过明显的愕然。
池素怔在原地,那句“你是谁”生生卡在齿间。
“哎,这是……”探出来一张男孩子被汗水打湿的脸,神采奕奕的,表情迅速变幻,由惊讶到兴趣盎然。
他站上门口的台阶,比黑衣少年还要高出一些,毫不掩饰地把池素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这就是……你那个姐?”少年笑出声,露出一口白牙,轻推一把身旁沉默的少年人。
他语气里是看好戏的味道。
池素在那戏谑笑声里涨红了脸。
这下她确定了,面前这个脸色顷刻黑下来的黑衣少年就是她传闻中的“弟弟”。她僵硬地退后一步,让他们进屋。
“西西你回来了。你这满头满身的汗是怎么回事?”李妈听见门口的动静,手里拿着一只沾了汤汁的勺,站在客厅里喊,声音都拔高了。
顾西祁一言不发,在门口甩下脚上的白色球鞋,快步走进客厅。
擦肩而过时,她闻到他身上浅淡的汗水味。
“李妈,今儿做了啥好吃的?好香。”另一个少年一边换鞋偷瞄杵在门边的少女,一边兴冲冲朝屋里的人喊。
“就你小子狗鼻子灵!”李妈啐一口,慈蔼地笑,“去去去,你们赶紧冲个澡去,一身的汗。”
老人想起自己灶上煮沸的鸡汤,急急往厨房走。
“还不是你的宝贝西西,放着好好的车不坐,非要大热天跟我较劲比谁先跑回家。搞得我一身臭汗,累死了!我不管,今晚您可得好好招待我。”嘴里说着累死了的某人朝着厨房中气十足地喊。
“西西”这个带着亲昵的称谓,被他念出几分恶搞意味。
池素站了半分钟,轻轻关上门。
在这个家里前些日子稍见缓和的紧张和羞怯再一次精准找上她。她在心里琢磨要怎么主动和他们打招呼,都是同龄人,应该不至于话不投机半句多吧?
还没等她打好腹稿,有人先发制人。
她看见那个高个子的少年用两根长指头拎起她放在桌上的资料。
他认真地看了两眼,“池素?”他脆生生地把她名字念出来,“名字倒挺好听,就是拗口了点。”
“池素吃素,怪不得你这么瘦。”他像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对着脸红到脖子根的女孩笑。
池素语塞,急忙伸手要去拿回自己的资料。可待她碰到一角,对方却没有要撒手的意思。
空气一时僵持。
“姜淮,你发什么疯。”进屋后一言不发的顾西祁不咸不淡地开了口。
与他冷淡的外表不同,声音清冽带着点温和。
那叫做姜淮的少年人讪笑一声,把资料递还给池素。
他低头看见女孩微低头时半段单薄的脖颈,白色的棉麻连衣裙挂在她身上空空荡荡,平添几分可怜巴巴的哀怨气质,不免心虚。
“不好意思啊。”他道歉,又咧着嘴笑,“来来来,认识一下。”
“我,叫姜淮。孟姜的姜,淮河的淮。”他咳了咳,“明代有个大作家,就叫姜淮,区区在下和他老人家同名。”
池素微微抬头,望了一眼面前这个浓眉大眼一身臭汗与明代作家没有半毛关系的少年,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姜淮眼尖瞥见她神色变化,兴致很高地指着一旁冷着脸的静默少年。
“看看,看看,这人模狗样的人,叫顾西祁。你也可以随李妈,叫他顾西西。”姜淮哈哈笑,在某人愈发难看的脸色里要死不死地补了一句,“过了今天就是你弟。”
他话音刚落,少年一脚就招呼过来。
顾西祁冷着脸骂了句,“还不闭嘴就给我滚。”说罢径直朝楼梯下面的浴室走去。
姜淮摸摸被踢的地方,对着池素笑,“看吧,你弟脾气真坏。”说完也朝着浴室追了过去。
隔了片刻,池素听见两人打打闹闹的声音。
她轻吐口气,这别人口中无法无天的弟弟似乎脾气也没有那么差?
直到后来,池素亲身领教了顾西祁的千般骄纵任性,才后知后觉,初见时的冷漠疏离不过只是因为他全然漠视她的存在。
因为不在乎所以冷心冷面,这才是顾西祁。
一桌子人坐在桌上吃晚饭。
顾西祁长得和顾林生不像,但仔细看的话,父子两语气神态的细微处却如出一辙。
池素想再过三十年,顾西祁大概也就是顾叔叔这般,没有冷漠和疏离,对人温和有加。
这样一想,他那张冷冰冰的俊脸也讨喜不少。
这对父子的关系算不上亲厚,好在桌上还坐着个性子活跃的姜淮,气氛总归不算太差。
姜淮家离顾家很近,他们家的室内装修生意在C城做得有些名堂,和顾家的地产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合作关系。
他从小和顾西祁玩在一处,同穿一条裤子的关系。他爸妈忙着家里的生意鲜少有时间照顾他的起居,他便三天两头跑到顾家蹭饭,俨然半个顾家儿子。
池素埋头扒饭,听着桌上人你来我往地说话。
“小六,多吃点肉啊,别光顾着扒菜。你看你那么瘦。”顾叔叔一脸温和地笑,池素忙点头如捣蒜。
她夹了一块据说是李妈炖了三个小时的土鸡肉,眼角余光瞥见姜淮低头努力憋笑的样子。
想起方才他说的谐音梗,就算她脾气好,也忍不住想要冲上去给这人一个大嘴巴子。
“再过几天就开学了,小姜你得帮忙照看我们家姑娘。”池晓莉笑着对少年说。
姜淮立马摆出一副正经人样子,规规矩矩的:“那当然。说不定我和池素妹妹还能分到同一个班。顾叔莉姨,你们且放心。我一定帮助她尽快适应新学校生活。”
池素在他吐出“妹妹”两个字时,脖子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人据说只比她大了几天,倒是“好为人兄”。
姜淮和池素同岁,也正好九月升高一,比顾西祁高一届。他和顾西祁是从三中附小一路升学上来的,对学校特别了解,池晓莉也不算所托非人。
这一晚,池素不出意料地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从一数到三百还是无比清醒。
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明天就要和另一人组建新家庭,连带着她也将成为顾家名义上的一分子。
关于这个认知,她是在见到顾西祁之后才第一次有了实实在在的体感的。
池素推开阳台的门,在房间小灯的微弱灯光里打量阳台上那丛绿叶枝生的盆栽。她从李妈口中得知这盆半人高的蔷薇绿植是前几年就养着的了。
原先吴弗在世时,家里养了很多绿植,蔷薇花是她的心头好。
后来人去了,男主人没有赏花的爱好,送的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这一盆,在这二楼房间的阳台上散养着,也算留个念想。
全凭李妈偶尔记起来浇个水松个土,又堪堪长了三两年。大概是料理得太敷衍,又或是花期短暂易凋零,没人见过这盆花盛开的光景。
这些日子,池素自发承担起照料这盆花的活儿。
每每她夜里睡不着都会来看这盆树,一丛绿叶寂寂相对,倒也教人安心。
她不止一次想,或许这棵树已经不会再开花了。她也有些理解它为什么会被扔在这原本无人住的二楼房间外。
无关人走茶凉,或许正是因为活着的人害怕睹物思人却终究不忍遗弃,才放任它在此处自生自灭。
她伸手抚摸微凉的树叶子,少年人的声音冷不丁响起,被夜风拂到她耳边。
“我没见过它开花的样子。”声音清清亮亮,掺着若有似无的落寞。
池素探头,微眯了眼,才在浓黑夜色里辨认出顾西祁的身影。
他应该穿着一身黑,没有开灯,斜倚在阳台边的栏杆上,几乎和无声的夜色融为一体。
怪不得池素先前没有发觉隔壁阳台有人。
从他的角度,却能借着她房间的灯光看清她和她面前那盆一米多高的树。
池素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讲话。
她敏锐地捕捉到少年声音里那一缕悲凉,隔了一会儿才瓮声说:“好好将养着,或许明年春天就开了呢。”
她说得不那么确切,因为她从未养过花,更不知这老树有生之年还能否再开一回。
她听见少年讥诮的低笑,仿佛在笑她的天真,笑她的没事找事。
“你睡不着吗?”她小声问。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明天他爸爸和她妈妈就要缔结新的家庭关系,她尚且睡不着,他又岂能安睡。她这句话会不会被他误解成炫耀和挑衅?
果然,她听见顾西祁的声音冷硬下来,“你能睡着就好,管别人干嘛。”
一声干脆利落的阳台拉门关闭的声音。
池素摸着那片绿叶子,心想,要和她这个“弟弟”友好相处,还真是任重道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