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庆十三年,齐王大军攻破帝都的第七日,正巧是除夕之夜。
往年早已鞭炮齐鸣,喧嚣热闹的帝都此刻犹如一座寒冰炼狱,不见一点节日的喜庆,反倒空空荡荡,不见一点人影,所有人都已南下逃难去了。唯有白雪不知疾苦地打着旋飘扬而下,从细碎的雪粒变成漫天的鹅毛大雪,覆盖住了白日激烈巷战染红的青石板路。
一队黑甲的士兵从南城门绕帝都巡逻,冰冷沉重的军靴踩在已近三寸厚的雪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此起彼伏,倒也热闹。
队列拐到朱雀大街时,从阴暗的巷角落里钻出一个人飞快地跟上了队列站在了最后。
前面那人低声嘲笑道:“老三,你这泡尿撒得可够久啊,不会是从哪个小娘们的被窝里钻出来吧。”
“去去去,这么大的雪,钻你娘老子的被窝啊!”老三没好气地同样低声回了句,漫天的大雪掩盖住了他一脸的阴鸷。
“话说这狗皇帝福薄命短,艳福倒是不浅。你看这上清殿跪的这么多小娘们,一个比一个水灵,一个赛一个漂亮,一个个梨花带雨哭得老子心都酥了,恨不得当场就开一炮……可惜了可惜了……”前方那人吞了吞口水,目光中满是欲望。
老三满不在乎的笑笑,连带着额头上的那道刀疤愈发可怖:“那群庸脂俗粉算得了什么?齐王将自己的爱妃凤氏送给了咱们奚王殿下,殿下又将她敬献给了老皇帝,也就是后来的凤妃,那才叫一个绝色。”
前面那人转头啐了他一口,正要说什么前方队列就停了下来,原来是武宣门到了。
上楼之前,老三悄悄转头看了一眼那个阴暗的巷子角落,平凡无奇的面容上眼神微沉,浮现了一丝饥渴而狰狞的神情。
那个地方漆黑幽暗得似乎就连雪花也不愿意坠落。很久之后,凄厉的长风平地而起呼啸着卷着雪粒撞开了巷子角落里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而门内,则是人间地狱。
一个女人赤身裸体地躺在雪地中,全身肌肤犹如那上好的玉石,在雪地中依然晶莹透亮。可是身下破败而狼藉,破旧到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衣服四散零落,堆在皑皑白雪之上,又被新雪垒上一层纯白。
她的脸上鲜血遍布,发丝凌乱,隐约还能看出三分容华。血迹已经被冷风风干,那是她自己咬破舌尖吐出来的血,零零星星地散在了雪上。白雪红梅倒是说不出地讽刺。
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双眼却无神,也不知是死是活。
隔了许久,她动了动已经被冻僵的手指,艰难地转过头看向马厩方向。那里倒是没有雪,经年的枯草堆裹成山。而那深深浅浅的枯草之中似乎露出一角青色的衣襟。
望到那青色的刹那,女子枯井般无神的眼眸光芒乍现,仿佛是溺水之人看到的最后一块浮木。
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无奈冻得太久全身都僵硬麻木。仓皇将散落的衣物套在身上,跌跌撞撞地往那马厩跑去。
仓皇地拨开枯草,里面露出了一个青色的包袱,包袱里是一个似乎在熟睡的婴儿,肤色隐隐发青,可是唇角依然挂有纯真的微笑。
女子视若珍宝地抱在怀里,满脸的鲜血也似乎不再狰狞,她轻拍着被子,神色温柔地呼唤:“绾儿,别睡了,娘亲再带你去找大夫。绾儿……绾儿……”
一连唤了数声,怀中的孩子却没有一丝动静,拍打的手僵在了空中,开始微微颤抖。
“绾儿……绾儿……你醒醒……别扔下……扔下娘亲一个人……”
她仓皇地去抚摸孩子的全身,触手已是冰天雪地。经历过那么多日日夜夜地逃亡和躲藏,先前被□□被厮打也没有掉下一滴泪的女子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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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知下了多少场雨雪,路边的枯草几经荣枯终于化入了泥土。
无风的时候,秃鹫就在高高的天上盘旋,满口尽是腐肉。时而几声让人毛骨悚然的长嘶,映衬着漫山的尸骨。年月较久远的皆是森森白骨,而较新的骨肉已被啄食殆尽。
她睁着眼睛数着天际流云,每数到一万朵时,便全部归零。就这样不知数了多少朵云彩,她依然躺在这乱葬岗上。幸而被扔到这里是还是冬天,覆着大雪,直至来年的惊蛰才堪堪融化。她便感受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僵硬,慢慢风干,也慢慢腐化。直至变成一具白骨,连风都能在她的身体里穿梭来去。
渐渐地她满腔的怨气仿佛也淡去了,仿佛前世种种都化作这云卷云舒。
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了声声佛偈从遥远的西天传来,庄严肃穆。
“一切世界,始终生灭,前后有无,聚散起止,念念相续,循环往复,种种取舍,皆是轮回。痴儿,世间种种皆梦幻泡影,执着一世,积怨日久,何以修行?”
她沉默着,不发一言,似乎在用无声表示自己的不甘。旷野冷风瑟瑟,她竟意外地感受到一丝寒意。
“罢了,我便让你再入凡尘,看看结果又有何不同!”
话音未落,金光四射,一阵大力将她从白骨中拖拽而出,坠入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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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醒一醒!”恍惚间,有人在呼唤她,那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焦急与关切。
“姜神医,我们小姐怎么还不醒啊?”这声音……似乎是清芷的。可是清芷不是在大庆四年因病死于彭城到帝都的途中了吗?
那声音还在呼唤,似乎又近了一点。一阵大力猛然拉扯着她的心肺,在她快喘息不过来之时又一下子散了开去。
就在那一刻,混沌散去,清明重见,她突然间睁开了双眼。
“小姐醒了!”身边那张喜极而泣的脸凑了过来,脸上的妆哭得乱七八糟,“谢天谢地,佛祖保佑,小姐终于醒了。”
“清……清芷?”面前这小小的丫鬟确实是清芷,可是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十八岁的清芷,不是陪着她飘零一生病死于异乡的清芷。
她一念至此,心肺具恸,泪如泉涌,一下子哭得小丫鬟不知所措。
“小姐,是不是还有哪儿不舒服的。姜神医你别发呆了,快来看看小姐是不是那儿还不舒服。”
站在窗边的那个灰衣娃娃脸年轻人连忙上前要给她诊脉。却见她收回了手,摇头笑:“清芷,我很好。姜神医,麻烦你了。”
榻上躺着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血色全无,容颜依旧精致,能看得出是一个独一无二的美人胚子。只不过此时稍显稚嫩,若待长成之日该不知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姜神医摇头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落到水里昏睡了几个时辰,落下点小风寒。你好好休息,按照我开的药再喝三日保管药到病除。要是嫌苦就吃点蜜饯儿过过嘴。”
“不嫌。”她笑了笑,笑容似乎未达心底。吃遍了天下至苦,再苦的药都已算蜜糖了。
姜神医收了医箱,这才晃晃悠悠地出门去了。
清芷握了握她冰凉的手,眉头又皱了起来。“小姐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凉的,奴婢去灌上一只汤婆子来给您捂捂手。”
她摇摇头微微咳了一声:“清芷,去把窗子打开。”
清芷皱眉:“小姐,春寒料峭,还是别开了吧,若再吹了冷风……”
“打开吧,我想看看。”她执意开窗。
清芷叹了口气,打开了榻边那扇镂花的小窗。霎时,凉风伴着清冽的日光从窗子里一泻而下。此时虽近傍晚,日光却依然稀薄。可是这样稀薄的日光洒在她的手上却格外的温暖。
仿佛前半生的风雪,乱葬岗上的凄风苦雨都烟消云散了。
“小姐,慕容二小姐前日递来了晴雪帖,邀请您去晴雪阁赏春花呢。眼下您身子还未大好,要不要跟往常一般回绝了?”清芷边理着被子边絮叨。
是了,昨日种种犹如大梦一场,而此时她依然是大魏和州府凤家最小的女儿凤华煜。此时,没有战火,没有烽烟,没有千里奔波,也没有苟活于世的卑躬屈膝,恰是最好的时节。
“真是个好时节啊。”榻上少女喃喃叹道,如出水芙蓉般的面容总算浮现出一抹血色。
“可不是个好时节吗?”一阵爽朗的大笑从庭院里传了进来,来人声音清亮,中气十足,“华煜可算是醒了。”
大哥!凤华煜听到声音的刹那已然泪如泉涌。她飞快地掀开厚重的绒毡,从榻上起身,朝门外跑去,恰恰与来人抱了个满怀。
凤骁冷不丁被凤华煜一抱,差点没接住她,堪堪退了一步方才站稳身形。
“华煜这是怎么了?”他摸摸她的头笑道。
怀中的少女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搂住了他,泪水把他玄色袍子浸湿大半。
“还能怎么着,脑子撞坏了呗。”后头跟着进来的少年不怀好意地笑。
说话之人一身白衣广袖,一张脸与凤华煜竟有七分相似,俊朗无双,更多了几分英气。他手持一把分外骚包的彩羽扇,一副看好戏的模样。此人便是她的孪生哥哥凤桓。
凤华煜抬起头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死凤凰,你才撞坏了脑子呢。”
她看着春光下鲜活自在的他们,百感交集,只觉得那么多苦也许是值得的。
“好好好,是我枉做小人,还巴巴地给你寻这凝露丹。哎扔了扔了。”凤桓摇头叹气,举起手作势便要把药扔出去。
凤华煜急了,跳起来便要够举在凤桓手上的药,无奈凤桓功夫极好几个转身便如同一尾灵巧的鱼一般躲了开去。
他平生唯有三大乐事,逃课,听戏,逗华煜。两人打打闹闹,不知不觉就是十四个秋冬。
凤骁无奈一笑,一扬手便轻巧拿了凤桓举得老高的药瓶,转头就扔给了华煜。“没见你这么别扭做哥哥的,给就给了。”
“日子没法过了,大哥太偏心了。”凤桓扇子一开,痛心疾首,“清芷,快给小爷我倒杯茶水来。”
清芷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不仅端了几杯茶来,还将软榻也搬了出来,给凤华煜歇息。凤桓毫不客气地一屁股鸠占了鹊巢。
凤骁瞥了他一眼:“爹巡边也快回来了,交代你的课业一个都没完成,魏夫子还被你气得告了假。昨日管家说你伙同韩修齐、庄耀那伙人砸了尚春楼,强行给尚春楼的头牌姑娘赎身,如今和州城内谁人不知凤二少爷的威名啊。桩桩件件,罄竹难书,等爹回来你自己向他解释去吧。”
转头又摸了摸凤华煜的头,对她笑道:“华煜,你好好休息。最近北面不少流民过来,都安置在了城外的校场,大哥得去巡视一番,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凤华煜点点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踏出了芳沁斋。
“大哥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像爹,管这管那多没意思。”凤二公子扇着他那把彩羽扇子觉得人生如此,甚至无趣,“昨日他竟然让嘉垚亲自去阅江楼押我回家,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小爷我的面子往哪搁啊”。
凤华煜垂眉嗤之以鼻: “面子值几钱,不值钱要它有什么用?”
某人一双凤眼斜瞅着她,啧啧叹:“华煜妹妹,说这话可不是你的作风……”
凤华煜施施然给他和自己都沏了一杯茶笑道:“喝茶喝茶。”她默默饮了一口茶,茶香清冽,四肢百骸皆融入暖意。
“祖母去了中州探亲,这一走都大半个月了,也没派人传个口信说回不回来……阿弥陀佛,一定要保佑她能在爹爹前面赶回来……”凤老夫人对凤桓的宠爱可以说侯府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凤桓小的时候,上房揭瓦下池掏虾的事没少做。整个侯府被扰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凤侯爷被气得英年早秃。老夫人眼皮都没抬一下,抿了口老眉山的茶,哼道:“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侯爷发这么大火儿。素素,给咱们侯爷沏杯凉茶降降火。”
“中州……”她下意识地喃喃,突然间仿佛想起了什么转头飞快地问凤桓:“凤凰,今日是什么日子?”
凤桓不解:“什么日子?”
清芷拿着狐裘从屋里走出来笑说:“今儿是惊蛰啊。”
“建昭……二十九年惊蛰?”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一般,霎时,初春还未褪尽的寒凉顺着四肢百骸一路蔓延而上,激得她身形巨颤,咳出一口鲜血出来,便往地上栽去。
“华煜!”凤桓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