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尽头,是突厥副将苏里思。
苏里思有突厥第一勇士之名,手持一把三十斤的长枪,将陈景衬得更加瘦弱。
他一见陈景,便迎了上来:“陈将军。”
“有屁就放!”陈景握紧手中长、枪。
“陈将军不必如此,”苏里思笑呵呵道,“听说你前日射杀了我们公主的勇士,渤尔墩。我也想见识一下你的本事。我跟你比比,就我们两个人。”
搁这等我呢?陈景在心里冷笑。
此人见到她后,虽然表面客气,却始终傲慢地直着身板,用鼻孔看人,连礼都不行,显然没真的把她放在眼里。
想来对于这一对一的比试,这厮心里志在必得。
“好啊,”陈景停马提枪,爽朗一笑,“就我们两个人。”
苏里思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提着重枪打马上前。陈景微微歪头,仔细打量他两眼,心里迅速盘算起来。
形意门除了拳术,另有一套功夫,与太极门一样,唤作十三枪。不过她学得不多,毕竟在现代那种环境,顶多能上网买个镇宅宝剑,或者去弓道馆练练射术。学武术对那时的陈景而言,只能算是个爱好,而非专业。
直到来到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她才不得以练起了枪,可惜时辰太短,什么“沾缠绞拦,披崩拖挂”,没一个学精的,比起苏里思这种从死人堆爬出来的突厥勇士,多少还是差了些。
但事到临头,硬着头皮也得上。
陈景头铁,错了搓鼻子便下场了。苏里思将他手里那把重枪舞得虎虎生风,几个回合试探下来,陈景两臂被他的枪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苏里思大笑,“我看是王子殿下看走眼了,什么比我突厥勇士更勇猛,陈将军你不过如此。”
“是吗?”陈景身关一拧,灵活避开苏里思一刺,“我怕你高看你自己了。你跟那个叫什么来着,哦,渤尔墩,半斤八两,都弱得很。”
苏里思到底占着力量优势,一个力劈华山将陈景的枪挑落。见陈景没了枪,苏里思更是得意,一枪穿云裂石,向陈景刺来。
殊不知,这是陈景刻意留的破绽。她弯腰躲过这一刺,待两人相近,一个纵身,竟跳上了对方的马。
突厥众兵瞧见这一幕,一时傻了眼,谁也没瞧清她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试试这个。”陈景几乎是在开口的同时,挥出一拳,直掼苏里思太阳穴。
形意拳最讲究“出拳轻,收拳重”,看似平平无奇的一招,却有无穷威力,直接将苏里思打得头破血流,身子一歪掉下马,再也不得动弹。
也许是她的动作太快,震住了周围的突厥军。几十人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由着陈景跳下马,抽出长刀砍下苏里思的脑袋,一脚踢开尸体,又飞身上了马背,提着苏里思的脑袋,骑着马,冲杀出去,嘴里还高呼着,“苏里思已死,尔等还不快退。”
主将已死,剩下的突厥兵也没了方才的气势,陈景见此当即下令,所有人听她号令,立即冲杀出去。
一万人去,六千人归。
陈景骑在马上,表情虽一如往常般冷淡平静,神魂却始终难定。
打仗、杀人,这对曾经的她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可在潼关一月,见惯生死,她竟也不怕了。
城门关上,立即有人上前来接应伤兵。
陈景跟潘同走在最前面,为了护住潘同,她又负了伤。
潘同带去的人几乎全军覆没,他虽没受什么伤,脸色却比陈景还要惨白几分。
陈景怒火中烧,一把拽着潘同下了马,强压下心头一板砖拍碎他脑袋的冲动,沉声问道:“为何不按军令行事。”
潘同脸色惨白,“突厥军狡猾,诱我深入,待我察觉,已……”
“我问你,为何不按军令行事!”陈景将刀架在潘同脖侧,“你知不知道,违抗军令者,当斩!”
潘同惊魂未定,又被她的动作惊住。“你要杀了我吗?陈景,你一个野小子,你凭什么……”
陈景阖眸,长刀一旋,背过身去。“诸位看好,今日右金吾卫将军潘同,不遵军令,七禁之罪,他犯其四,以律当斩。诸位以此为戒,若有敢犯者,一律当斩。”
潘同倒地,他捂住自己脖颈的伤,声音模糊,“陈景,你竟敢杀我,你不得……”
“不得好死吗?”陈景哑声道,“放心,你看不到。”
她早就知道潘同不是善茬,她虽在金吾一年,但人微言轻,又无倚仗。金吾这群纨绔子弟,其实从未真心臣服于她,倒是对潘同言听计从。
玩弄权术,消极怠战,这本就是他潘同应得的结果。
“喂,小陈,”系统对陈景的称呼仿佛一个小领导,“你在想啥?”
“我在想……”
在想打仗原来和想象中不一样。她虽学历史,看史书,听兵法。却还是平生第一回看到,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
若说有什么感想……
只愿家国永安,天下太平,四海之内,再无战火。
这些弄权谋私的将领,竟为一己私欲置将士性命如草芥,妄自尊大,把身后兵马都当成游戏的棋子。
殊不知每个死去的战士背后,都多了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陈景胳膊中了箭,却还是等到其他伤患都处理得七七八八,才往医帐去。
帮她疗伤的医师与她年纪相当,生得眉清目秀。他撕开陈景伤口周围的衣袖,仔细查看一番,皱了皱眉。
“怎么?”陈景挑眉,“得开刀了吧?”
年轻医师叹了口气,道:“将军来得晚了,麻沸散用尽,若要开刀取箭,得吃些苦头。”
“随意。”陈景满不在乎道。
年轻医师翻出一块素白丝帕,递给陈景,“烦请将军咬住丝帕。我为将军取出箭矢。”
丝帕虽然素净,但却是上好的杭丝。陈景摸着丝帕,眉心动了动,道:“我见过你吗?”
“草民姓谢名麟,是慈安堂的医师。家父是有名的骨科圣手。我便承了他的衣钵。听说军中医者短缺,陛下公主怜将士们辛苦,下令凡精于外伤的医者都可自请入伍,草民跟其余大夫都是三日前到潼关的。”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陈景点了点头,似有所悟。
征召医师时,她不在军中,并未见过这些人,是以不再多问,直接将丝帕团成团,塞进嘴里,含混说道:“开始吧。”
谢麟拿起了刀,干净利落地在陈景臂膀中箭处划开一道口子,取出箭支。
“疼吗?”系统突然发话。
“你试试?”脑内的陈景疼得龇牙咧嘴,五官扭曲变形。
她麻溜回过神来,瞥了一眼伤口,瞧见鲜红的血还在不断往外渗,两眼忽地茫然,抬头看向谢麟:“这就好了?继续流血会死的吧?”
“止血散不够,请将军稍等片刻,草民去取药。”谢麟说完,即刻转身。
却在这时,副官急急忙忙撞门进来,单膝跪地禀报道:“将军,飞鹰营围了府衙,要主帅给他们一个交代。”
鲜血滴答落地,陈景脸色也因失血显得苍白。
“我给交代?我奉命行事,还要给他们交代?这是被僵尸吃了脑子吗?蠢货!”
潘同的人,还真是像他,就像儿子像爹一样,一个赛一个的蠢!
潼关作为军事重镇,府衙门前这条道十分开阔,往日并不明显。但在这没有月光的夜里,几百身着黑甲手持金戈的金吾卫密密麻麻站了一大片,陈景才惊觉这条道路是如此宽敞。
身前是几百想杀她的金吾卫,可陈景只有一个人,她甚至还没带武器。
那群金吾听见渐进的马蹄声,已经猜到是陈景,所以他们抬起头,愤恨地看着陈景,眼里比上战场看见突厥士兵还要浓烈的杀意。
“陈景,你竟还敢来。”说话的人名唤宋奇,是飞鹰营五队队正,也是潘同的亲表弟。
陈景拉住缰绳,轻蔑地扫过着这几百人的队伍,“你们想杀我,就为了个潘同?”
宋奇见她这幅模样,更是气愤,“陈景你当街斩杀朝廷三品大将,你不怕下朝狱,夷三族吗?”
其余人也纷纷响应,他们以枪捶地,扬起一阵黄沙。
“我怕什么?”陈景刹时讥笑出声来,“潘同不遵军令,擅入突厥圈套,折损兄弟四千余众,今日出城的人一万零七十三人,回来的只有六千三百七十五。是谁,是他潘同。我军律记得不算很好,且问尔等,轻军、慢军、背军、构军,应当如何处置?”
无人敢应。
“本将问话为何不答?宋奇,你来答。”
宋奇其实也很清楚,陈景斩杀潘同证据确凿,只是他气不过陈景当街杀人,还道明原由,由此下去,潘家也会因潘同获罪,他自己也要受其牵连。所以才会冒险召了人围了府衙。
“依律当斩。”陈景跳下马来,“我知你们今日来此,并非为潘同申冤,而是自己以后的前程,为了自己的家人。既为金吾中人,那诸位皆为我之同袍兄弟。今日若是大家愿意认我这个将军,且自行领了三十军棍,我只当今夜无事发生。如若不然,诸位且想想,乱军这个罪责,是否能担得起吧。”
几百人左右环顾,面面相觑,最后好似达成共识。“卑职谢将军恩典。”
人散尽,紧闭的府衙大门才终于打开,陈景这才发现,院里早已站满的弓箭手。很明显,如果那群金吾不曾退去,这些弓箭手,是不会放他们离开的。
主帅坐在院中,朝陈景招招手,“光阑,过来坐坐。”
乌云退去,月亮投下一道如水清辉,落在院子的石板上,像是积了白霜。
陈景走过去,接过尚还温热的茶盏,“元帅早就知道?”
元帅抿了口茶,“是陛下早就知道,在金吾出长安城那天,我们就知道必有这么一天。光阑以为,你以一介布衣的身份,就能坐稳金吾头把交椅,是谁的意思?”
陈景眼神平静,她记得那天总管跟她说的话,“自然是陛下。”
元帅摇摇头,“不,是我的意思。”
陈景惊愕地睁大眼睛,就连系统都好像卡壳了一般,“假的……假的……假的吧。”
“金吾虽为天子禁军,但其中门道,就算陛下也只能窥得一二。陛下曾令我代管过几年金吾,我有意改制,却发现左右相绌,总是徒劳无获。”元帅讲到此,眼神越发轻蔑,“原来,金吾之中卖官鬻爵已然乘风。世家子弟,就算无才无德,亦能身居高位。知道那天看见你,我就知道,我已替陛下找到了最适合金吾的那把刀。”
陈景忽然明白了,金吾对于陛下来说,就像一块长在身上的一块腐肉,他不是不想剜刀除去。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新生的王朝,还太年轻,砍去那些扎根在京城几百年的世家,太难了。
而陈景她一无家世,二无军功,除了陛下的恩典,她什么都没有。所以世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金吾卫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她确实就是最好的那把刀。
“潘同已死,回京之后,陛下必要借此机会整顿金吾,只是你犯了世家的大不韪,若是回京,就算是陛下也很难保你安全。我与陛下也觉得你在金吾只安排写打马球、赛龙舟,实在埋没你了。算算日子,举荐信恐怕也要到贺兰驿了。”
贺兰驿?“崇州?”
“对,就是崇州,左威卫大将军于骠,是我的学生。”主帅说道,“潼关外的这些突厥最多只能再撑七日,十日后,这些金吾卫就会回京。而你……不必回京,我会让我的亲卫护送你去崇州。此番,突厥元气大伤,契丹那边定不会安分。”
陈景只觉得头晕乎乎的,不知道是因为这些话,还是因为失血过多。
元帅看着石板的班班血迹,“瞧,竟没发现,你还带着伤,回房去吧。记得叫医师好好为你处理伤口。崇州路远,养伤可不好养。”
陈景忽然如同行尸走肉回到她住的西厢。
“陈景,”系统只是一堆数据,完全不懂陈景为何一副恍惚。“你怎么了啊,我们要去崇州了啊,那你就能更快回家了啊。”
“闭嘴吧你。”陈景头脑发晕,完全不想打理系统。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一月前,在显德殿的那一番安排,都只是为了让她今日能挥下斩杀潘同的这一刀。不,应该说是,早在一年前,她高中状元的时候,就只是为了,能在今天这一刀。
陈景作为一个现代人,在今夜才彻底感受到她已经远离了现代文明。在这里人命是分贵贱的,有的人生来就卑贱如草,就像长安街上那些被丢下的小女孩,没人在意她们究竟能不能活下去;而有的命,却值得用千人万人的性命来布局,只为让他死得名正言顺。
陈景笑了,笑着笑着就落了泪:“我以为……我是在救他们啊……”
她这伤春悲秋的情绪还没完全酝酿好,便听见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将军,我给您带止血散过来了。”是谢麟的声音。
陈景抹干净眼角泪水,收拾整齐,前去开门。
来人正是谢麟,月光落在这个人身上,衬得他愈发身长鹤立,清冷出尘。
他不像个医师。
这是陈景第二次这么想。
“麻烦谢医师了。”陈景面无表情。
“将军客气,”谢麟掏出止血散跟棉布,“是我耽误将军了。”
“谢医师,我看你,不大像个大夫。”陈景沉默片刻,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