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请您于明日午时三刻去往城楼,他自会在那与您相见。”
我将发簪放在手心里细细打量,不由得觉得好笑:“我若是不去呢?”
小厮显然不意外我会这么说,他毕恭毕敬回答道:“将军说,比起江南,您总归是愿意留在这的。”
我猜的不错,总有一天,他还是会拿我的家人威胁我。
我难过、怨恨,可是我还是在第二日,出了宫。
临时前,我穿了件雪色的衣衫,外面披着加了绒的白色披风,头上简单挽了个髻,簪上那只素白的发簪。
不得不说,这身跟天上下的纷纷扬扬的大雪,很是应景。
长公主不让我去,说我长久待在宫中不知外面形势险峻,敌国将领早已兵临城下等待着攻破城门,封凌寒此时让我去城头总不至于是找我谈心。
我细细打量着她眼角的皱纹,说起来,她也算是护了我半生,可是没想到临行前,我什么都没法留给她。
于是,我只能跪在她面前,用尽全力朝她行了大礼,算作拜别。
在我转身的那一刻,我与她,终究都是泣不成声。
……
我没有撑伞,独身一人来到城楼上的时候,肩上已经落了不少雪。
到处都有官兵把守,可是却无一人拦我。他们全都对我视而不见,直到我只身来到封凌寒的面前。
不经意朝城下看了一眼,城门外杀气凝重,气氛肃冷。甲兵列阵,威风赫赫,一眼望不到边,不难想见若是这军旗裂动,兵马前行,短兵相接,又该是怎样一场惊心动魄的血腥场景,又该有多少亡魂葬身麾下,不得安眠。
于是我问眼前之人:“为何通敌?”
他垂眸:“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了。”
我再次问他:“那么你今日唤我前来,是想要做什么?”我看向楼下,意有所指道:“就是为了向我炫耀你的‘丰功伟绩’吗?”
他着急地替自己辩解:“不、不是的,我只是想再好好看看你。阿鸢,你还是爱我的,对吗?”
不爱了,我在心里回答他。
可是我动了动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终是等不及了,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在我的耳边吞吐着气息:“阿鸢,我知道你是爱我的,没关系,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只要……你说你还爱我,我就放下一切,跟你一切远走高飞怎么样?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权势、皇位……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发誓我绝对不骗你!只要你点个头,我们、我们就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的语气几乎可谓是在恳求了,他的态度很卑微,卑微得像不是一个做出这些心狠手辣之事的人。
我落了泪,滚烫的泪水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封凌寒,你怎么还是不明白。”
我的声音清清冷冷:“我们回不去了。”
他的神情一瞬间空白,如鹰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真的?”
“真的。”
他看了我良久良久,久到我以为他再也不会再说什么话的时候,他才像是下定决心了一般闭上了眼。
再次睁开之时,他的眼中已是一片清明,还伴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狠戾。
再度开口之时,他的声线像淬了冰般森寒:“拓跋栾说,只要我娶她的女儿,实现联姻,那么我与他之前的合约就还作数,那么他也不必以铁骑踏破城门,烧杀劫掠,致使百姓流离失所。”
拓跋栾是敌国将领的名字。
我讥讽一笑:“如此划算的买卖,你为什么不做?”
他抬眸看我,眼里的情绪说不清也道不明:“他知晓我与你早已成亲,他的女儿不愿做妾,所以他还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拓跋栾说,他要亲眼看着你死在他面前,合约才作数。”
闻言,我忍不住大笑,笑得花枝乱颤、泪如雨下。
原来、原来竟是如此吗?
难怪呢,难怪要约我在城楼上前面,封凌寒,你当真好狠的心!
罪魁祸首看着我,一言不发。
可我当真是觉得,我这一生,极为可笑。我原以为我遭受□□至此,应当是不堪大用,谁知我还是低估了自己,偏偏有人将我的生死,看得极为重要。
我活得何其可悲!我想死的时候,偏偏有人不让我死,可如今我不想死了,又有人上赶着逼迫我。
何其可悲…… 我连自己的生死都无法掌握。
我累了,真的,我很累很累了。
封凌寒看着我癫狂的神色,忍不住道:“阿鸢,我不逼你,你若是想反悔,还来得及。”
他说的动情,眉眼也是一如既往的深情,就像他第一次骗我时那样。
我的回答是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一个跨步登上城头,纵身跃下!
封凌寒还想伸手抓我,可惜啊可惜,在那个瞬间,我的身体早已腾空。
我听见了他的嘶吼,可我的耳边,更多的是风声凌冽,冷气凌迟着我的耳膜。
原来失重是这样的感觉,很奇妙,因为再也没人抓得住我,我是自由的。此时此刻,我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包括我的心跳也是。
我一生的经历都在此刻脱离我而去,尽管在我自己的人生中,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譬如,我不知道封凌寒早就与长公主合谋,他们一个想为自己的孩子谋条出路,一个盯上了炙手可热的皇位。
比如,我不知道封凌寒最初同我接近,是为了假借看望我的名头,来与长公主谋私。而长公主也存心留下我好当挡箭牌。
再比如,我不知道封凌寒私自囚禁我的那段时间因为我彻底与长公主撕破脸,转头就和敌军将领订立了契约,说是要再次合力扳倒长公主,助封凌寒登上皇位。
发生过的事情我不知道,那么我死后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晓了。
比如,在我死后,敌军没有进攻城内,封凌寒也一路在敌军的拥护下登上皇位,迎娶新妇。
又比如,新妇成为皇后不过数月,便被封凌寒下了死手,曝尸荒野。
还比如,长公主在我死后,精神崩溃,竟不管不顾冲去臻和殿,质问那个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你答应过我保全她的性命,为何没有做到?!”
封凌寒冠冕加身,却依旧掩盖不住一身的戾气:“朕给过她很多次机会,可惜都没用。”
长公主不管不顾厉声质问:“可你怎么舍得真的杀死她!我问你怎么舍得?!封凌寒,我问你,你的良心当真不会痛吗?!!”
封凌寒的声色依旧泛着寒意,只是有些精疲力尽似的:“栎阳,朕真的,已经尽力保全她了。”
长公主蓦地愣在原地。
……
此后封凌寒虽没有杀她,却也跟杀了她差不多了。因为长公主独自将自己幽闭在深宫之中,进修禅意。
此后经年,她无时无刻不在佛前懊悔,说自己,又一次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她的余生将与青灯长伴,从一而终。
……
登上皇位的封凌寒也并不长命,他此后再不立后,从始至终孤身一人,最后因心气郁结身患绝症,死于登上皇位后的第七年。
只是,他死的时候,手中还握着一只素白发簪,哪怕尸体僵硬了都还紧紧握着。
可是这一切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我只知道最后睁着眼看的世界里,漫天雪色纷飞,我的记忆,也永远停留在了我初见封凌寒的那一年,他摘下一朵茉莉,别在我的耳畔,毫不吝啬地夸赞我,说我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血红色终于洇湿了我的眼睛,染红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最后终于,死在了雪的怀抱里,得到了永生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