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盈想,他大概真的是个会蛊惑人心的妖精。
如瀑青丝随意散落,被风丝丝缕缕的吹起,落在少年漆黑的眉眼。
阅盈直直的望着少年,竟无知无觉地被他的话引导着点头。
少年敛下眉,眼角微弯,心中不由得暗叹,这副皮囊倒为他省了不少事。
阅盈按捺住荡漾的心神,拉着他背过那几个监军,“要怎么逃跑?”
“你说,我可以全力协助。”
少年自嘲般摇摇头,“我的符契在胡大手中,我若真的逃走,只会死得更快。”
阅盈闻言眉头一皱,“那……”
“我不行,但你可以。”清浅的声音像定心丸给了阅盈安全感。
少年看她点点头,又继续道:“你不是修道之人,没有立契,只要你摆脱胡家几人,就能成功脱逃。”
听到此话,阅盈又燃起了重生的希望,“我该怎么做?”
“我身上还有最后一张傀儡符,你将它拿出来,在符上抹上我的血,按照我我教你的诀催动,就可以制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傀儡。但这傀儡效果有限,你必须趁着夜色速速离开。”
听起来可操作性很强。
阅盈在心中暗暗思量,这沙漠不大,一晚上的时间,她可以跑出哈市沙漠。
昨天她从那些囚徒的口中探听到,出了哈市沙漠便是玄灵之地,在玄地边上却有一个小城,这小城一开始是一些修士歇脚之处,后来来的人多了,大家就在互通有无,到现在,竟也发展成一个不大不小的城市。
只要进了这小城,混入人群中,那胡家几人想找她便难了。
这么想着,阅盈顿时有了拨云见日般畅快,若这个方法真的可行,天高路远,她就真的自由了。
“可……那你呢?”她一番踌躇,终于问出了心中纠结。
自己拿了少年的傀儡符,就意味着她要把他一个人抛弃,让他随着这些囚徒去送死。
二人认识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这少年几次三番救她于危险之中,滴水之恩都应当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阅盈不忍地看了少年一眼,他姿容绝艳,年纪轻轻,在她那个时代,应当还是一个正在享受青春年华的大学生,她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少年似乎看出阅盈的无奈,他轻笑了一声,“姑娘不必感到抱歉,我这样做并非没有理由。”
阅盈看着他,“什么理由?”
“玄地东边有一家悦来客栈,客栈的掌柜姓许,烦请姑娘离开后,替我向许掌柜带个话,此话带到,我也就死而无憾了。“
这理由听起来很合理,少年帮她逃跑,她帮他带话,他们二人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这少年很会拿捏人心,他这么说,阅盈只觉得自己是为他办事,心中的愧疚便会减少几分。
阅盈郑重的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夜色很快降临,众人白天虽然赶了一天的路,可大都身上带伤,按他们的脚程,很难走得快。
胡大几人心中有气,却又无法向这些人犯撒,若不是符契的限制,他真想将这些贱民一并在路上也杀了。
阅盈一路上都在观察着周围的地势,这沙漠的地形其实并不复杂,这条黄泉路好像就是为他们而设,一路上没有遇见什么岔路口,她也记了个七七八八。
阅盈和少年找了个位于人群边上的位置,没什么注意,很适合逃跑,现下,只待夜深人静之时,那几个监军熟睡之际,狸猫换太子。
一轮圆月挂在半空中,月色照在金色的沙石上,反射出一片波光粼粼。
如果不是在这小命都快不保的生死时刻,她想她还真能欣赏欣赏这迷人的夜色。
囚徒们顺着沙壁靠在一起,赶了一天路,也没怎么吃东西,他们都在闭眼安眠。
人就是如此,即便死期就在明天,可死亡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仍然要抓住一切生的希望。
“话说得公子相救多次,我都还不知道公子姓甚名谁?”
阅盈偏了偏头,视线落在休闲望月的少年身上。
他的皮肤本通透白皙,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更像个初入人间的绝色仙子。果然,月下看美人,别有一番滋味。
少年双手枕着脑袋,这个姿势有些不羁,与他温和有礼的形象十分不符。
阅盈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心中思绪转了个圈,她学着记忆中少年的样子作揖,“小女子名唤阅盈,阅览的阅,丰盈的盈。”
阅盈一拜,“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不就是装么,她可是古装电视剧十级爱好者,这不是手到擒来?
少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被人扰了此刻的安适。
他挣扎了一下,坐起来,笑着说:“我身份低微,家中长辈并未取什么正经名讳,从小到大不过一个贱名,阿枝。”
阅盈啧啧,看这仪态,不像身份低微,倒像个世家大族的公子。
“阿枝……”
听起来怎么像个女孩的名字?
阅盈并未再多问,她轻轻的念了几次,脑中又开始重复阿枝教给她催动傀儡符的诀。
他告诉她,在这个世界,没有修炼过的人本无法使用灵力,但他的血特殊,即便只是一个凡人,只靠灵诀也能催动他的符,所以阅盈才能如此自如的捏诀。
这样的技能简直逆天,阅盈一边心惊于他怎么连这样的秘密的都告诉自己,一边又想到他和这些囚徒的最终命运,心中涌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将阿枝交代给自己带个许家掌柜的话过了一遍,心中才稍稍好受一些。
夜色渐浓,周围又变得安静下来,除了囚犯和胡家四人的轻微呼噜声,几乎便听不见什么声音。
在这样的环境下,阅盈只觉自己的心绪被无限放大,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阿枝给的傀儡符,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说到底,她还是踩着别人的尸体活命。
可她不跑又能如何,和这些人一起等死吗?
她明明有机会逃跑的,而且她也答应了阿枝帮他办事。
他们只是一桩交易,一桩合理的交易。
阅盈不断的安慰着自己,余光却不自觉地瞥向垂眸的少年。
其实他大多数时间都很安静,这囚车上的囚徒多多少少都有些消极厌世,知道自己活不长,经常情绪崩溃。
可阿枝不一样,他的情绪很稳定,从来都是一副笑盈盈的样子,阅盈一直觉得此人隐藏情绪的本领简直出神入化,可见心思深沉。
可他也不过一个少年,笑不能随心所欲的笑,哭不能大声的哭,就连到了绝境,仪态也必须是最规整、最标准的。
不知他从前到底是过得怎样的日子。
安慰的话在喉咙中滚了一圈,阅盈艰难道:“我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最后的话要我带吗?”
她想了想,“我可以去寻找你的家人,朋友,然后带给他们。”
“你尽管吩咐。”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已仁至义尽。
阿枝似乎这才发现阅盈的挣扎,他有些不解地偏了偏头,想要看清阅盈脸上的情绪。
她的心绪其实很好懂,基本上都写在脸上了。
少女细腻的肌肤在月色下盈盈透亮,可惜这两日的奔波让白皙的脸颊上都沾了不少杂质,乌黑的头发上也裹着黄沙,她纠结愧疚的表情,有点像某种小动物。
阿枝忍不住笑出了声。
阅盈: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笑得出来?
阿枝懒洋洋地抓了一把黄沙,从手中慢慢滑下去,“我自小父母双亡,孤身一人,既无亲朋,也无好友。”
说这话时,他的眉眼舒展,不是刻意展现的好脾气和温和,而是一种自内而外散发的淡漠。
他并不在意有没有父母,也并不在意有无好友,他甚至不需要他人为他收尸。
他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行走了很多年,见过了很多人,他学着他们笑,学着他们哭,可惜,他还是一个人。
他没有什么留恋的人或事,也没有什么人留恋他,生死于他而言不过瞬息之间。
所以,他不害怕死亡。
不知为何,阅盈好像被人用什么打了一闷棍,一口气堵在心里,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她固执地开口,“谁说你没有朋友,我难道不是你的朋友吗?”
阅盈越想越觉得合理,“咱们同生共死这么多次,你来我往的,早就建立起了革命般的友谊!”她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她想要的情绪。
可他们若真是朋友,她又怎会丢下朋友独自逃命?
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能说服得了他。
阅盈不甘地移开视线。
阿枝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内疚,也不想和她争辩。
少年清越干净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姑娘,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吧。”
阿枝的视线移向了远处,慈悲的双眸如盈盈秋水,晃荡着无边秀色。
他食指轻点着衣摆,那是一个很放松的姿势,只有心情畅快的时候他才会这样做。
夜已经深了,阅盈明白此时不应该再犹豫。
她将心一沉,按照阿枝教给她的方法,摒弃一切杂念,心中默默催动符咒。
那张诡异图案的符纸粘着阿枝还未干的血液,看着有些可怖瘆人。
阅盈悄悄观察了远方熟睡的胡大几人,确认他们没有任何要醒来的迹象,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借着月光,她悄悄遁入夜色中。
就在她离开不过半息,少年的目光盯着腰间空荡荡的位置。
那里本来放着一个葫芦,一个装着泉水的葫芦。
昨日才被阅盈喝了大半。
这时候,已经挂在了正在逃跑的少女的身上。
阿枝懒散的噙着一个意味深长的笑,眼睫微颤,笑意却怎么都不达眼底。
他无聊的想,装了这么久,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