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穗醒来时天色还灰蒙蒙亮,红烛只将燃了一半多,入目陈设皆都热闹又喜气,眼前的布局她却无一熟悉之处,偌大的床榻只她占的这一处地方带着些暖意,其余都是一片冰冷的平整。
朦胧的睡意散去,她后知后觉才想起,她于昨日已经成婚,又于大喜之日被人摔门而出独守空房。
听到里头的动静,在外间守夜的朝露轻声推门进来,透过半拢起的大红幔帐,隐约瞧见了里头坐直起身的人。
“时辰还尚早,公主怎也不多睡会儿?”朝露问道。
赵清穗抚了抚眉间,逐渐缓过神来,才浅浅应了一声:“做了个梦,如今已经没什么睡意了。”
听着是要起身之意,朝露点点头,虽不敢去逾矩探究公主私事,可其实也能大致猜得到,能叫公主这般怅然若失的梦,或是关于那大齐的旧地,又或者是寥寥可数的故人。
看着朝露出去备水,赵清穗慢慢将视线收回来,摒除了些本就不该有的杂念,认真考虑起了当下。
如今既然已经礼成,北狄王也已经亲自签下了两国文书,此两国之间的盟约也算正式确立,大齐的使臣也应是要折返回去复命了。
一切本该如此。
可使臣如今还留在北狄,而那个人又是起死回生的屿安。
她已经走到了现在,须得确保这其中的每一步都万无一失,否则一切都白费。
见朝露带着身后两个提热水桶的婢女进来,赵清穗清了清三嗓子,问得有些踌躇:“昨夜屿…宇文曜去了何处?”
她想起昨夜好似听栖玉说过,他是受了伤的,只是当时他出现,之后一切都有些乱套,她尚不及问旁的。
如今专程问起,又觉得有些尴尬,才刚刚成亲,就似成了盘问丈夫行踪的怨妇。
朝露倒没想到这茬上,毕竟昨夜听说三王子没同公主在一处,两人不欢而散之后公主只自顾自睡下,她心中甚至比公主还要急一些,差人各处打听。
“听说是受了伤,所以连夜回了王庭。”
王庭中有着最好的医者,此举并不稀奇,可是既能来公主这处转了一遭又连夜赶回,足见伤势也并未什么大碍才对。
赵清穗垂着眼睫没露什么情绪,趿着绣鞋步至八仙桌上仍旧燃着的龙凤红烛前,拿起一旁的绣花蝶扇将眼前的红烛都打灭,屋中顿时暗了些许。
朝露见状便顺手将跟前半阖的窗打开,天光顿时都倾泻进来。
赵清穗循着光亮淡淡抬眼,才发现这间正屋后还有个院子,有郁郁葱葱爬上满墙的忍冬,只是此处要比大齐靠北些的缘故,如今还并未到花期,却仍能嗅到一点极浅的香甜气,苍翠的青松边,池子里垒起的石头上还辟了个小凉亭。
倒是有些水墨中的诗情画意在里头。
她收回眼,有些动容:“差人去送趟药吧。”
朝露忙点头应是,她虽不知公主同那个三王子之间究竟有何过往,本还挂心着不知该如何宽慰一二,好在如今公主自己想通肯退一步,若是两人之间有什么嫌隙,能趁此机会解开便就最好,只是公主同这北狄三王子的事,她从旁还得更挂心些。
赵清穗全不知她所想,只于早上瞧见后院的一幕后心头初霁,待梳洗好,正打算用过早膳便就去驿馆,亲自送即将折返的大齐使臣一程。
可手还未碰到一旁的筷子,驿馆就匆匆来了人,直道不好,驿馆出事,众人束手无策,故而专程来了此处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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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火幽幽的地牢之中,手脚都被吊在刑架上的囚犯身上满是染血的鞭痕,宇文曜将手上尚还沾着血肉的烙铁随手放进火架中,随之极快地升起一阵令人作呕的烧焦味。
他眉目不动,似是早习以为常,只缓步走到另一侧的水盆边,低垂眼睫,认真洗着手上的血迹。
连望后脚进来,闻着空气里一股似是肉被烤过了头的焦味,当即就联想到了什么,只险些将方才来时用过的早膳给吐出来。
自家主子是个什么性子他哪能不知晓,最是冷静果断之人,做事决不拘着什么原则手段,只单瞧那个结果如何。
若不然昨日落进他们手中的活口也不必主子亲自审了,只他仍是有些不适地在鼻尖扇了扇风,同主子一比,他终究是逊色了些。
“怎么样?”宇文曜换了道水,复又再洗一遍,仍垂眸,随口问道。
“是北狄人。”连望当即也正色道,心中很是不解,起初本以为是背后的始作俑者的大齐或是周边其他部族,可是在跟尸体打交道了一晚上,最后就查来查去竟是自己人。
“嗯”,宇文曜低低应了一声,一夜未睡,声音之中透着些许疲惫。
连望也不知昨夜里那个大齐公主是怎么惹得主子不快,本以为会是春宵一刻值千金,结果最后竟是顶着满嘴女子用的口脂,怒气腾腾出了正院,一整晚都耗在这里。
定是那个大齐公主不上道,上演了什么宁死不从的戏码,才将主子气成这般,他是过来人,实在不能再懂了。
“主上这边呢,可有问出什么有用的线索?”连望收起心思只作不知,毕竟男儿总是都要些面子,更何况是主上这般顶天立地的英雄,其实怜香惜玉些也是好事,毕竟人家是公主,瞧着又细皮嫩肉的,总要矜贵些。
“不多。”他道。
尽管审问不出幕后主使,不过若是在北狄,这么急着想要他性命的也不多,就只那些人。
连望还没说话,余光之中瞥见一个灰袍男子,身量不高,相貌不似北狄人般高大挺拔,眉清目秀的,生得有些斯文的女相,但是武艺却叫人半分不敢小觑。
“好你个乌奚,我们在这连夜审问刺客,你自个儿躲哪儿偷懒去了?”连望嘴快,在乌奚手上吃了很多亏却仍不长记性。
乌奚半个眼风都没分给他,径直走到宇文曜身边,朝着人双手递上一物,是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正院送来的,主上你看该如何处理?”
宇文曜在擦手,终是没觉得手上有那令他不适的黏腻之感,听乌奚开口,随即转眸瞧去,于那物他倒是熟悉,是三清观的止血散。
他没去接,冷静了一夜,早已经找回了理智。
这种轻而易举被牵着鼻子走的事再不会发生。
乌奚会意,知晓这是要他自己处理意思,随即收回手之后又才道:“昨夜后院派人各处打听主上的行踪。”
他掀起眼皮淡淡朝乌奚瞥一眼,不假思索地质疑:“是她授意?”
乌奚摇头,昨夜主上走前才吩咐,不许任何人靠近正院,具体情况他并不知道。
宇文耀也并不再这件事情上纠结太久,只点头,随即将话题又揭过,点了点那名才被审讯过的刺客:“叫医士来,只消吊着他一口气就好。”
乌奚道“是”,欲要再开口,却被从外头进来的守卫给打断,只听见那守卫说如今大齐公主正等在外头,要见主上一面。
连望验了一夜尸体,尚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听罢一乐,只觉着五公主莫不是因为见了他家主上之后就动了芳心,现下才如此殷勤,先是送药现在又是亲自过来看望。
宇文曜尚还未说话,倒是素来沉稳的乌奚面色有些不同寻常,乌奚心中想在说些什么,却见主子只是随手将人挥退,于这件事上并不给与过多关注,不以为意地又坐回审讯桌前,命带下一人进来。
见状乌奚随即才将心思都给压了下,彻底噤声。
北狄接连放晴,却独属今日天气最好,从天刚亮,蔚蓝晴空一望无际,如今才巳时一刻,琉璃瓦顶闪着光就已经很是晃眼了。
地牢的位置偏僻,一路寸草不生,赵清穗从西廷一路寻过来,额头上已经生出一层薄薄细汗。
朝露跟着公主站了站,进去通报的守卫迟迟不见出来,眼看着日头越来越盛,即便是她这种做惯了粗活的下人亦有些受不住,更遑论细皮嫩肉的公主。
“公主先回吧,这儿我守着呢,倘若有什么消息,我就差人去禀报公主。”谁能想那宇文曜竟这般不按常理出牌,眼瞧着是有得耗了,于是朝露劝道。
赵清穗却只摇摇头,朝露周旋不过他的,且他这般做,赵清穗也不必猜,只怕大抵就是专门冲着自己来的。
倘若他没觉得够,如何会轻易善罢甘休,到时兴许就不是将大齐使臣全以追查刺客的名义下了地牢那么简单了。
“今日这日头确实都快赶上上京的了,热点儿好啊,可比冷着好多了。”
赵清穗搭腔,语气故作轻松闲适,眼底却有些忧色,没将宇文曜的事告诉朝露。如今她们就是砧板上的鱼肉,再遭的情况也不过她把命还去,若朝露知晓宇文曜同自己的恩怨,反倒白白担忧。
朝露不赞同:“公主身子本就不太好…”
话未说完,地牢门口终是有些动静,一主一仆转头去看,瞧见了一个生得很斯文的灰袍男子。
戏蝶飞鸦,风恬日暖。
这个大齐五公主虽然生得同他所想象当中的并不太一样。
比起大齐,北狄相对雨水少风沙大,乌奚从没见过生得这么白的女子,又瘦得有些弱不禁风的味道,一双眼灵动又柔和,并不像是一副能给人造成什么威胁的样子。如今日头底下,正袅袅娉娉立在那儿,像是雪山之上飘摇摄人的雪莲花。
难怪…
“主子这会儿手上有事脱不开身,公主先回吧。”乌奚道。
他说话时很客气,客气到近乎是一种刻意疏离。
赵清穗微讶,认真打量起眼前的这个男子,视线不经意落在了他的袖口处,瞧见了其手中青白相间的瓷器一角,未细看,转瞬就见他将东西整个拿出,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那是她晨时送出去的药。
“方才主子吩咐这个东西要我代为处置了,公主看是要收回还是如何?”他直言不讳,说话也没想过委婉,给人留点情面。
赵清穗垂头抿了抿唇,她并未见过这个人,但能从大齐来时一路上,连望的只言片语中大致猜到他是什么人。
宇文曜身边有名近侍,武艺高超,跟随他一路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名唤乌奚。
“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既是宇文曜要你处置,那你便自行处置了吧。”她淡笑。
“也好。”乌奚应答,可下一刻就将手中的药罐给打开,抬手一扬,那三清观中千金难买,影空观主精心所制的细腻粉末全都散在空中。
赵清穗极淡地瞥了他一眼,北狄人生性耿直,爱憎分明,赵清穗却觉得他行为之中饱含敌意,像是处处都在针对她。
“公主日后也莫要再给主子送这些东西了,毕竟里面是药是毒,谁也说不好。”乌奚拍了拍手,青白相间的瓷瓶滚落在地,他朝人点点头,自顾自离开。
赵清穗敛尽了神色,瞧着那个被遗弃的瓷瓶,想想她当时存的那点心思,是妄想,也显得可笑。
一个近侍竟也欺负到她家公主头上。
朝露被方才那人气得直跺脚,却又顾及着如今的立场不敢轻举妄动,看着公主要弯身去捡那个被丢掉的瓷瓶,忙蹲下先一步将东西捡起来,随后又仔细擦了擦周身才将东西递还给了她,反倒听她语调轻缓调侃道:“这些北狄人真不识货,这个小瓷瓶在大齐也能值个几两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