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肆的相貌同赵清穗所想象的其实分毫不差,身材魁梧壮硕,长相刚正,身上却有股子北狄人少有的儒雅之气。
传闻之中,他很了解大齐,上至大齐古往今来更迭的官僚制度,治民之策,下至大齐民间习俗,各州风貌。他能根据北狄情形加以结合凝练,编制严明的北狄律法,注重养兵练兵,扩充马场。
北狄如今繁盛,呼延肆在很大程度上都功不可没。
于大齐而言,若论危险,相较于骁勇善战的宇文曜,这个呼延肆其实才是那心腹大患。
“公主可否有事?可要让府医来瞧一瞧?”呼延肆才教训过呼延兰,如今转过头来同她说话的时候,面色才缓和了些。
赵清穗眼中波光一转,由朝露扶着在宇文曜旁边落了座,伴着几分有气无力的清咳摇了摇头,只道没大碍。可明眼人哪个又瞧不出来,分明就情况不大好。
“是兰儿顽劣,做事不知轻重,纵家犬伤了公主,兰儿你还不快过来认错!”
呼延肆话中一提到呼延兰,语气又顿时严厉了几分,像真是大公无私。
赵清穗垂眉敛目,未做声。
只瞧着呼延兰扭扭捏捏不情不愿,宇文曜自顾自坐着,亦不知是在想什么。
“那只畜生今日便就交由公主处置,也算是给公主一个交代。”呼延肆又道。
赵清穗有些讶异,虽只同呼延肆交谈寥寥数句,却可瞧得出,他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将呼延兰养得那般骄纵,却似是又并不护短,只不知是瞧着宇文曜的面,还是单就是顾及她。
只是那阿奇忠心,难得有灵性,不过是听命于主人行事,如今却成了首当其冲的,它其实也无辜。
大婚之后,宇文曜独带她来见了呼延肆。她起初尚不知他们之间关系是否真如传闻那般舐犊情深,又是否需要防备,可如今瞧来,或许真是她多虑。
于呼延肆,或许他心中的重视,地位并不亚于北狄王。
赵清穗欲要拒绝,倒是身旁一直未说话的宇文曜先道:“不过是误会一场,义父何须如此较真。”
也不知是因为呼延兰方才的苦苦哀求,还是要给呼延肆几分薄面,亦或就只是不愿见阿奇落在她手里,赵清穗神色淡淡,未再开口。
“大齐公主,方才是我不对,我敬你一杯,当作是赔礼道歉了。”呼延兰噘了噘嘴,因着方才被父亲责骂,险些又失去了阿奇,终是不得不开口赔罪,只面上认错心中却半分不服,预备要好好教训她,随即手上下了狠,给人前的杯子里狠狠倒满了一杯酒。
末了,似是怕她不应,说着就先饮尽了手中的酒:“这是我们北狄的马奶酒,连小孩儿都喝,醉不倒人的。”
赵清穗淡淡瞥了眼前的酒盏一眼,酒液呈乳白色,闻着有极浅的奶香味,应是甘醇能入口的。
她笑笑,照北狄习俗,逢人敬酒不得推辞,何况如今还是在呼延肆的府上,方才他都已经做到这份上,这个脸面不得不给。
她端起酒盏缓缓小酌了几口,本以为酒味不重,起初还好,直到后来便就是喉头都被呛得又痒又痛,索性也再不勉强,只有些钝钝地将还余一半的酒盏放下。
“公主怎不饮尽,莫非是还不愿原谅我么?无妨,我再替阿奇敬你一杯,它不懂事,你也莫同它计较。”呼延兰又举着手里的酒杯笑笑,眼里闪过一丝暗芒被赵清穗全然瞧了个清楚,这回她心中越发笃定,这酒之中呼延兰必定动了手脚。
“胡闹。”见呼延兰越说越离谱,更有几分得寸进尺的意味,呼延肆开口呵止。
“无事,小姐性子直爽坦率,我喜欢得紧。”
她皮笑肉不笑,暗暗将此仇记下,违心的话信口就来,只是抬头一看,正竖起眉教训女儿的呼延肆突然变成了两个,再转头,身边那个神情淡漠,事不关己眼帘垂下的也宇文曜亦是如此。
她弯唇,觉得好玩,朝着人伸出手,他明明比以前要高大魁梧些,可两颊上像没什么肉,皮肤好像也有些糙。
看吧还是她能将他养得最好,她心中默默地想,随即又手指使了点力,轻轻戳了戳,随即就看着人朝着自己投来一道探究的视线。
她咯咯吃笑,带着点傻气,其实也不知到底再乐什么。
再然后,头昏眼花,双眸一闭,人事不省。
他蹙眉看着她此番古怪举动,白得晃眼的面上浮上了两片红云,紧接着又傻笑醉倒,随即默不作声地将她面上的酒盏取来,轻嗅一口过后心下当即明了。
呼延兰摊手,满脸无辜:“这确实是我平日里喝的马奶酒,就是比寻常的多几道工序,多酿了些时日,比寻常更烈些。”
她本是准备给这个短命公主灌酒的,哪知还没开始,这个公主只半盏就醉倒了,哪知是不是装的。
宇文曜瞧着她身边的婢女正想法子将人扶起来,哪知越动她越恼,偏不肯轻易随了对方的意,僵持了片刻他才躬身,极轻易又熟稔地就将女子利落抱进自己怀中:“义父,她身子不好,我先带她回去了,改日再来拜会。”
呼延肆点点头,催着快些将人送回去,只叫其余都不必再管。
宇文曜也不再周旋,当即点头带着人折身离去。
“阿曜哥哥。”呼延兰在一旁瞧得眼热,低低唤了声。
可看着人影并未回头直至慢慢消失在视野中,呼延兰又是一阵沮丧。
“跪下。”人都走后,呼延肆才沉声开口。
呼延兰心中一紧,忙依言跪下。
知晓自己此次大抵是玩出格,父亲是当真生气了。
“你可知错。”呼延肆看着这个自己这个顽劣的独女,厉声道。
呼延兰幼时丧母,父亲一心都扑在公事上面,并未再续娶,又很疼她,她胡作非为惯了。父亲严厉,凡事讲礼法,于小事上父亲也总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不过是吃醉了酒,能出什么大事。
且不说那个公主还装可怜,骗父亲和阿曜哥哥。
“女儿没错,哪知她那么点儿都喝不下,要怪也只怪自己,旁人喝得就她喝不得。”她道。
他们北狄的儿女,就没有喝不了马奶酒的,大齐公主既已经和亲北狄,那他们北狄的风俗喜好自是该适应一二。
呼延肆见她仍不知悔改,当即拍桌:“她身份特殊,你却先让阿奇伤她,又灌她醉人烈酒,便就是我教你的待客之道?倘若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坏了王上大计,即便就是我有心想护,也护不住你。”
“她好好的能出什么事。阿曜哥哥不喜欢她,我也不过是想替阿曜哥哥出口气。”呼延兰撇撇嘴,心中一想这件事便委屈,若不是这个短命公主,如今嫁给阿曜哥哥的人该是她才对。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呼延肆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他一眼就能瞧透。
“他们之间不管是爱还是恨,你都插足不进去。你倘若再不安分,便就回柳中反省去吧,阿奇也不必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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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分明烈的呼呼作响,却又半点没打在赵清穗身上,像是被什么给挡住,吹来的风都很轻,她只是睫毛有些痒,于是索性偏了偏头,侧着脸又往里头蹭了蹭,整个人都像是在云端,轻飘飘的。
好像有点不对劲,她再睁眼,隔着眼前一阵因才睁眼的不适应而升起的迷蒙,对上了一道没什么波澜的视线,他眸色浅,眼中没什么情绪的时候就会显得格外凉薄疏离。
她好像不在云端上,而是在他怀中,又温暖又踏实。
那种感觉很舒服,舒服到令她忘乎所以,不知今夕何夕。
“屿安啊,我有点痛。”她轻声道。
他手一顿,本不想理会,又瞧着她面色潮红,柳眉轻蹙,并不太好受的模样。
良久,他终是应道:“哪里痛?”
身上并不冷,应不是寒疾,许是阿奇扑伤了她,他猜想,脚下步子便就不由得加快了几步,随即就见她重重叹口气,纤细如玉的手点了点自个儿的心口:“这里难受。”
他一怔,才开口:“你也会痛吗?”
如今的她意识昏沉,如何听得出他话中的嘲讽,只听他问起,于是字斟句酌,答得认真:“会啊,就像是有小虫子在啃,为什么会这样。”
她是真的想知道,亦耐着性子等他,只是等了良久都不见他再回话,这种久违的熟悉之感就像是梦一样,她无可抵抗的眼皮又在发沉。
最后只在半梦半醒间,似才听他开口,像是深思过后的不解,无力。
“所以,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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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穗那一跤摔得不轻,头一日吃醉了酒倒没什么反应,次日醒的时候才觉着全身上下哪哪都是痛的。
朝露看着那凝脂似的肤上青一块红一块,轻手给人涂药,面上一片愁云,不知是今日叹的第几回气。
昨日公主都成那副样子,这三王子竟就只将人送到了马车便走,就连多送人几步都不肯,瞧着面上可当真是半点不担心。公主眼下处境这般艰难,往后日子可如何是好。
栖玉倒是想不了那么多,只在一旁气得咬牙:“那个呼延兰竟这般欺负人,公主昨日就该将我也一并带上。”
朝露手碰到痛处,赵清穗又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想起那半人大的狼狗阿奇,当真的很有灵性。
她泄愤般开口:“你不若替我去寻一只犬,要比呼延兰的更高大威猛,让咬谁便咬谁。”
栖玉点点头,越来越觉得有理,看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
朝露听罢,也不由跟着抿唇轻笑,公主身上好像总是会有这种力量,不管是多糟糕的境地,总叫人觉得她能摆脱逆境,逢凶化吉。
“公主先莫动,让刚涂好的药先晾一晾,仔细别蹭没了。”朝露收好药瓶一面嘱托,果真一转头就看见公主闲不住,才趴了会儿就要伸手去捞外衫,闻声才讪讪将手收回,面上一副积极改正的乖巧。
朝露无奈摇头,余光中又瞥见在外头值守的绿霞进来,问起出了什么事,只道北狄王后亲自来了三王子府,专程瞧公主来了。
赵清穗闻声,脑海之中想起了那个雍容华丽,妩媚貌美的妇人,初来北狄时她曾在北狄王身边草草见过一面。
王后并非是宇文曜生母,膝下育有两子一女,大王子宇文胥接管着故都几个部族的势力,很得北狄王重用。二王子宇文驰同屿安年纪相仿,如今尚未婚配,因着同大齐一战中宇文曜横空出世,身上功赏已经盖过了宇文驰,故而如今手上并无什么实权。
因为隔了一层,王后对她的态度并不算亲厚,如今亲自登门来瞧她,也不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