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盛夏,溽暑难消,昨儿夜里分明才下了仗急雨,才过了正午地上就没了半点潮气。
如今宫中正是最热得难捱的时候,婀娜绿柳下亦或是茵茵青草间都蝉鸣不止,禁不绝,聒噪得让人更增添几分烦意在心头。
便就是池子里的荷开得再千娇照水,娉婷盈盈,也难盼人回头一顾。
沿御花园南角蜿蜒回廊而上,湖中一座八角亭,离今日之宴上隔有一段路程,还尚算是僻静之处,只偶有缕缕金石乐声断断续续传来,赵清穗不过粗通音律,只隐约能听出个大概曲调。
“浔听闻苓嫔娘娘的家乡亦在清河,不知公主可曾去过?”
良久的沉默忽被打破,赵清穗将视线从右手边那扇霜柯竹涧屏风上收回,循声瞧向那个正开口说话的男子。
那人正襟危坐,一身杏花白青领直缀,身上带着一股文墨书卷斯文气,案上未用过的清茶跟着湖面生起的风而轻漾开,鼻尖茶香阵阵。
见人未应声,那人才终是敢壮起胆子转头去瞧,却恰好撞上了一副清莹的眸子,圆似水杏尾又扬,是天生笑眼,像缀着天边的星。
江浔一窒,好不容易才鼓足的勇气又顿时四散一空,紧着衣袖又垂下眸子,只耳尖红红终是将自己此刻窘态显露无疑。
赵清穗瞧出他此刻的局促,父皇钦点的探花郎,容貌必不会差,瞧着人也宽和并不叫人生厌,也难怪母妃选了几日,最后才挑中了他。
说到底也是因她才将人卷进来,赵清穗不愿与人为难,细想了想他方才说的是什么话,少顷才摇摇头:“我常居三清观,并不曾去过清河。”
本以为定是自己叫她不喜,她现下才并不如何搭理自己,如今见她肯搭腔,纵使不过一问一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仍终是放下些,至少这位深居简出的五公主对他大抵是不算厌恶的。
既提起三清观,江浔随即就是顺着她挑起的话头又再度开口:“来上京之前就曾听闻三清观中的影空道长精通岐黄之术,救死扶伤更是无数,公主既是常在三清观,想来也定当学了不少治病救人的本事。”
没想过江浔会说到这上面去,赵清穗于他的话一愣,明眸不经意间黯淡一瞬,再开口时不自觉间带着些自嘲:“影空师父身上的本事我半点不曾习得,只唯独替人治过一次伤,只后来还险些叫我给治死了,想来于这一道上我大抵没什么缘分吧。”
江浔一愣,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方才竟在她话音之中听出了一丝落寞,本是该遵从理智跳开这个话题,只大抵又太想抓住些什么,最后只鬼神使差地抬头瞧她:“那公主口中所说的那人,现下如何了?”
闻声,赵清穗面上的笑意敛起,失神的眸光顺着泛着刺眼金光的湖面飘远。
并非有意为之,只这个问题于她,关于那个人,她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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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听说了吧,最近北边好像并不太平。”
“如何不曾,也不知北狄在耍什么花招,听说这次闹出的阵仗还不算小呢,四公主你见识广博又消息灵通,可知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几名进宫参宴的贵女将一个绯红色衣裙,装扮得张扬又华贵的女子给团团围住,你一嘴我一言地开口,想要旁敲侧击地从赵京姝口中探听些消息,譬如皇上同张贵妃本是该昨日就去清泉宫中避暑,却到今日都迟迟未动身,可是情势远比她们想的要更危急,今日又突然将她们都召进宫中,可是当真出事了,须得她们或是家中做些什么。
可现下进宫亲眼一瞧,又不大像。
张贵妃素来有大齐第一美人之称,进宫多年圣宠不衰,是除皇后而外,大齐皇宫中唯二尊贵的女子,母家也由此愈发势大,隐隐有能同继后楚氏相抗衡之势。
赵京姝肖母,继承了八分张贵妃的美貌,也已然美得不可方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长大的,性子养得比嫡公主还要骄纵,受惯了众人的追捧,此刻见众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面上看毫不掩饰的鄙夷。
见状,一旁同赵京姝走得近的贵女率先开口:“北狄人少势弱,如何是我大齐的对手,若是还敢来也定叫我们的大齐的兵马打得落花流水,再失三城。贵妃娘娘今日还特地办了赏花宴,邀我们来饮酒作乐,如何能有事?”
北狄兵力一直不敌大齐是事实,当年丢失的三城如今还在大齐手中,故而北狄积怨已久,时不时就会生出点儿乱子不叫边民安生,却又不轻易同大齐军马正面相抗衡。
如此说来,也确实是像小打小闹,徒惹人厌烦罢了。
众人一时间心里已经拐了数到弯,心中各有计较。
“今日不知顾世子会不会来,公主不带我们去前头瞧瞧么?”不知是谁先开了口,众人又当即一同跟着起哄。
说到宣平候府家的顾世子,谁人不知是如今赵京姝八字就差一撇的好姻缘。
顾世子恣意风流,俊俏非常,即便从前是个不着调的纨绔也有人芳心暗许,如今终是浪子回头,倒是成了旁人不敢肖想的人物。
“慌什么。”提起顾朝澜,赵京姝也不经意弯了弯唇角,终是悠悠开口。
最好的东西就该配她,尤其是旁人心心念念,视若珍宝之物,譬如那顾朝澜。
赵京姝扬了扬眉,抬眼往西南角瞧,看见影影绰绰绿枝下一截藕荷色裙角慢慢退了回去,嘴角得逞的笑意又更深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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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穗同江浔话别,就见朝露早早就在外头候着,因得了苓嫔的吩咐要将人带回聆月宫中问话。
一大早苓嫔就坐不住,只差没亲自来瞧,朝露好不容易才将人给劝下,自己早早就来外间候着,方才她在一旁也听了不少,只是觉得五公主同那江探花郎之间的气氛怪异得很。
此番怕是五公主还没瞧上眼,娘娘又要白费功夫了。
朝露心中叹息,瞧着走在身前那个藕荷色长生花绣边襦裙的清瘦身影。
她是有心想劝慰两句,这些年娘娘在宫中过得如履薄冰,很多事都不由己身,想五公主多体恤谅解,可是思来想去,她又实在开不了口。
若说娘娘处境艰难,其实五公主活的亦不容易。
就像是个死局,一个费心想弥补,一个心却再热不起来。
“四公主生得国色天香,那顾世子亦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同公主当真顶顶相配,前几日我还听我阿兄说顾世子将一座山头的匪都给剿了,此次立了大功,也不知会求个什么奖赏。”
一阵女子嬉闹声从不远处传来,朝露已从只言片语图中听出对方的身份,绞了绞袖口还未开口,身前的女子倒是先行止步,转过身瞧向她:“绕路吧。”
朝露嘴唇翕合,虽知如此当是最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当避其锋芒才是上策,可是五公主分明也是公主之尊,却实在是理智乖顺的叫人心疼。
朝露心中不是滋味,但就连公主都未曾说什么,又有什么容她置喙的余地,只又默不作声地抬脚跟上。
一行人才不过返身走四五步,远远处却有两名宫女已经朝着赵清穗迎了上来,分明就是早早候着此处。
如此还瞧不出什么端倪便就是蠢人了。
此地离回聆月宫的路是最近,至张贵妃的赏花宴却又是另一个相反的方向,现下哪里只是单纯的偶遇,分明是四公主特意到这儿堵人来了。
朝露极快地稳住心神,毕竟两位公主先前曾生出过一些龃龉,四公主又素来记仇,指不定又想使什么坏,想先回去同娘娘报信,却又脱不开身,反观五公主倒是异常冷静,不疾不徐地由两名宫女引着朝着凉亭里的一众人而去。
见又有人来,本是围坐一团的人纷纷散至两侧,视线开阔后,只见最里头的女子正好整以暇地坐着,一袭水红色的银丝百迭裙盛放似牡丹,实在华贵张扬。
那人凤眼细细打量来的几人一阵,抹满艳红口脂的唇才终是悠悠开口:“好久不见啊,赵清穗。”
语气中不是久别重逢的欣喜,反而是凉薄中掺杂着几分耐人寻味。
“见过四皇姐。”赵清穗半点未曾察觉,仍规规矩矩朝着人垂头行礼,礼数无人能挑的出错 。
瞧见她的满脸无辜,赵京姝微微直起些身子,以手托腮:“既是回来了怎也不来紫玉阁坐坐,莫非还在记恨我当日的话?”
此话一出,众人的视线又有意无意在那个立在中央的少女身上巡视探究,少女身量本不算高,又因着清瘦的缘故就瞧着更小,浅草绿的宫绦束住的细腰不盈一握,肤又白得胜雪,细腻无瑕,像是渡着一道随之而动的熠熠光芒,大抵是天热的缘故,脸颊两侧透着些淡淡的粉,似恬静与妩媚相辅缀粉芍药花,再配上一双清亮笑眼,分明是明媚又可爱的讨喜模样。
这位深居简出的五公主传闻自幼体弱多病,婴孩时就被苓嫔送至三清观,一为养病,二为祈福。故鲜少出现在人前,在大齐几位公主之中也最易叫人忽视淡忘,少被提及。
只是这些也不过就是明面上的说辞。
至于其里头的秘辛,上京的名流世家中其实都早有所耳闻。
不是被忽视淡忘,而是心照不宣的避讳。
只因为这位五公主,是死又复生的祸胎,谓之不详,是灾星,甫一出生就克死了先皇后,此去三清观,亦是去化煞,去赎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