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
连望凝神给宇文曜包扎好伤口,见已经要到收尾,才微微松一口气。
这种考验细心程度的事他一向做不好,偏偏一向做事牢靠的乌奚今日不在,压着刺客去审问,他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手了。
分明是大喜之日,却出了这种事,加之见了血光,连望不禁又想起方才问起巫祝关于那赐福之事的闪烁其词。
林林总总,叫他一个素来不信这些的人都开始有些怀疑,莫非这大齐五公主真不是主上的良配。
“主上可还要去正院?”连望看向又在出神的宇文曜,有些迟疑问道。
大抵是近些日子太过于劳累的缘故,主上身上又肩负重任,难免时常分神,过些日子大抵就好了。
宇文曜敛眸,稍微活动了下胳膊,连望不善此道,刚缠好的纱布又渗出些淡红色的血迹,他却并未感觉到多少痛意。
“去。”他倒满了一杯桑落酒,满盏冷酒下肚,顷刻蔓延四肢百骸,待思绪有些麻痹之后,方才将刚换上的常服穿好,喜服一团乌糟已经不能再穿,也恰好省了那些多余的仪式。
他还是娶了她,以这种无人再期待的方式,将这一段不被任何人祝福的孽缘,续了下去。
但为的并不是什么可笑的情深义重,不过是报复而已。
书房到正屋不过几步之遥,齐人最是欺软怕硬,路过的下人都怕他,只除了那个一手持剑满眼戒备瞧着他的女子,想到此处,他不由露出几分讥笑,她挑选身边的人,要求倒是也越来越低。
他在门口站了站,并没有听见来自那房中的任何声响。
他顿了顿,还是伸手将门推开,目光当即就瞧见了那道坐于红帐之中的那道倩影,未置一语,做得端正又乖顺,忽叫他生出一点错觉来,像是她一直再等他。
片刻之后,他才记起来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两只指腹之间摩挲片刻,复而又继续往前走,将将站定在她身前。后来的事,掀盖头也索性一气呵成。
再然后就终是见到了,那个曾让他甘愿剖出一个真心双手交付,最后却只得了个千疮百孔下场凄凉的人。
严格来说,他其实不日前才见过她。
虚弱的,狼狈的,奄奄一息的。
而不像现在这样,扑闪着一双小鹿似的眸子,一双不大的面似精雕细琢,肤若凝脂,点睛之笔却于眉间那朵细描之后的妩媚的芍药花,垂眉抬眼之间,都明媚艳艳,耀如春华。
曾经叫他最珍视的人,爱意都刻在骨子里,如今再见,那种痛似是又卷土重来,席卷全身,连呼吸都滞涩。
他默不作声将视线移开,才后知后觉发现了她颤着手的袖口之中藏着的东西。
随后“哐嘡”一声,他还未说话,她手里的东西先落了地,在地上旋了几个圈,发出的声响清脆又刺耳,也将险些又被摄去心魂的他彻底拉回现实中来。
这算什么,故技重施么?
他轻瞥她,才慢慢找回属于自己的声音,戏谑道:“公主怎么越发没有长进了,从前拿匕首的时候,手可不曾这么抖过。”
随即只见她不住的摇头,瞬间蓄满水的湿眸中,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是愧是伤是惊是喜是悔。
他实在辨不清,这里面有她的几分真情几分假意,随即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最会骗人的眼。
“屿安。”
他听见她在唤他,让他想起了那段,那段将她当成了光在追随,本以为是重获新生,最后却险些尸骨无存的可笑往事。
他朝着她踱步而去,狠狠踩过那支金钗,眼底中满是翻涌的恨意转瞬又消失在毫无旖旎可言的空气中,烧得噼啪作响的红烛里。
他褪去了青稚与莽撞,已经在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如今也只是淡漠瞧着她,提醒道:“公主难道忘了吗,屿安早在三年前,就被你亲手杀死。”
他笑笑,握过她的右手手腕,实在纤细得很,他将其圈住绰绰有余,并未使多少力。
“要是没记错,当时好像用的,正是这只手。”他补充,却见她又瑟缩了一下,方才不怕,现在又在怕什么呢,真就这么心虚么?
赵清穗神色复杂地瞧着他,心乱如麻,实在堵得厉害。
他方才说的,她都曾不止一遍梦到过。
她满手的灼热鲜血,随后是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倒地不醒的人影。
“对不起。”她想说的郑重些,却还是控制不住的哽咽,声音语调都变得很奇怪,最后变成只会僵硬的重复。
“屿安,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眼神实在陌生又伤人,她不敢看,想躲开,一只手却又被他握在手里,掌心宽大又灼热,连同将她的手腕也烙的生疼得厉害。
赵清穗耳畔传来他的低声轻笑,她阖上眸子,心口像是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啃噬着,是痛得说话都费尽的窒息感。
当初做下的事都是不争的事实,她无力辩驳,也无从解释。
所以他现在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报复她,她也认了。
看着她颤动的眼睫上还悬挂着要坠不坠的泪珠,他蹙了蹙眉:“我说了,屿安已经死了。公主当初既然选择背叛,如今就莫要一副受尽委屈的样子,公主莫不会以为你的眼泪如今于我还能有什么用吧?”
宇文曜其实也知道自己这番恶语相向的行径有多幼稚,有多意气用事,可是她此刻带给他的那些莫须有的难受,他只想快一点,用最直接的方式,全都还给她。
旧事重提,故人相见,本该是一件幸事,可是过错再她,物是人非,故人于她只有无尽怨恨,她一面庆幸当真是他,他竟能死里逃生,活了下来,一面又面对如今恍如陌生人的他,话里句句都像是在她身上凌迟。
所以他当时又该有多痛呢?
她再度睁眼,终是敢鼓起勇气回视他,泪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哭得狠了的时候,词都连不成句子。
“那你,想,想怎么办?
她忘了思考,只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等着他还击,报复。
宇文曜带着些恶意的勾了勾唇,看着她将脸上的妆都哭得乱七八糟,没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只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脑袋托起,又调整到他方便躬身的角度,不管不顾的朝着她唇脂早早被泪晕开的唇瓣碾上来。
他吻的强势又不得章法,吃了她好多泪,满嘴都是咸味,却都不肯放过她的唇。唇舌都又各自的想法,汹涌的进犯,又温柔流连。
他们以前也曾做样的事,但是她主动居多,他就常是脸红的那个,后来食髓知味,他倒是成了更磨人的一方,总要缠着人好一会儿才肯罢休。
他们的过往像是碎片,一幕幕浮现。
这是一个久违的吻,分明是时隔已久彼此却都分外熟悉,还没触及到心脏,就已经出于本能,无比契合。
赵清穗起初还会难受到呜咽,到了后来就只顺着他的力,偶有主动,又会转瞬被他占到上风。
他们好似通过这种方式忽然就找到了一个相处的平衡点,他情绪逐渐稳定,她也似是得到了安抚,泣声渐停。然后各自沉溺其中,情起、意乱、神迷。
似是叫人身处一无所觉的温水中,慢慢放下了警惕,全然不知危险就要即将到来。一切好像都乱了套,宇文曜看着她有些迷蒙的眸子,挣扎着将神识尽数拉回来。
想要惩罚威慑的意图却不知不觉变了味。
不,不对,不该是这样。
当初分明那么痛苦,失望,愤恨。
他要报复,要看她痛苦,让她忏悔度日,而不是他又一次不知所谓的沉沦。
思及此,他调转了方向,狠狠地咬上她眉间的芍药花,像是摧毁,告诫自己亦是在警告她:“赵清穗,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赵清穗却像是尚还沉溺未缓神,吃痛的眸子一眯,上扬的眼尾染上红晕,更添几分媚意。
该死。
宇文曜咬咬后糟牙,骤然撑起身子松开她,拉远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冷冷审视她:“我们来日方长。”
将话丢下,随即再不看她,神情冷漠地出了房门。
只走得急,竟连方才弄乱的衣襟都忘了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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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清穗失神地摸了摸似是有些微微肿起来的唇瓣,才终于慢慢回过神来。
方才发生的一切好像并不是梦,他还活着,是他真的回来了,他好像还是他。
才反应过来面上一片无法叫人忽视的湿凉,她钝钝地伸手,手指染上了泪液,竟是她方才流下的。
一时有些恍惚,不知今夕是何年,原来她还有泪。
只忽然又转念想起他走前留下的话,神情一黯。
她的屿安,是当真恨极了她。
栖玉小心迈着步子进来,捡起地上被弄坏的金钗,又瞧了瞧发髻散乱满脸泪痕的赵清穗,神色不由得一凝。
公主是她见过的最聪明,也是最坚强的女子,平日就没瞧她掉过泪,更不提如今这幅样子。若是不情愿,以公主才智如何会吃亏到如此境地。
那个宇文曜,必定是公主的故人无疑。
栖玉同赵清穗一双湿润的眸子对上,佯装无事地笑笑:“原是我认错了人,方才将连望身边的大王子认成了三王子宇文曜。”
“公主无事吧?”栖玉想起方才那宇文曜走得那般决绝,今夜想必是不会再回来了,随即又将话题给岔开:“公主一日未用过膳,朝露姐姐已经替公主准备宵夜去了,公主可要先沐浴?”
所以屿安就是那宇文曜吗?
他当时是怎么从大齐回到北狄的?那当日的那具尸体,又是什么人。
赵清穗拧紧眉,才迟钝地想起栖玉方才说的什么,随即轻点头,起身走至垂珠旁的妆奁前,才看到了自己一张花得颜色各异的脸。
栖玉走近替她仔细拆着头上的珠翠,不解道:“那宇文曜可是公主旧识?“
所以才让公主如此伤心。
赵清穗眨眨有些酸涩的眼,嘴角边的笑意有些苍凉:“追因溯果,一切都是由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