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添财道:“跟你说不行就不行……”他一时发急,这话的语气有点像大人对小孩子使性子,忽然想起外甥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顿了顿,调整了一下语气:“总之就是不行。”
林叔夜看定了林添财,道:“舅舅,这个绣坊,是不是有什么连我都不能说的秘密?嗯,我记起来了,从第一次进来,你就说过一些奇怪的话。你说这个绣坊就不是自己破败成这个样子的,而是被人糟蹋成这个样子的——所以这个绣坊的秘密,你是知道的,对吗?”
林添财道:“不是我瞒着你什么,只是这种陈年旧事,你知道了没好处,万一在陈子峰面前说漏了嘴,就徒惹他生气。”
林叔夜沉吟片刻:“凰浦绣庄,凰浦绣庄……这个名字我觉得挺好的,如果舅舅你说不出有力的理由,那改名的事就这样定了吧。”
林添财被逼不过,只得道:“罢了,罢了,我跟你说,这座绣庄,是十来年前,陈子峰用不大光明的手段得来的,到手之后又将凰浦除名,从此之后,这两个字不但从广绣行中消除,而且还成了禁忌,谁都不准提起,便是潮州府那边的老人,一般也不愿去触陈子峰这片逆鳞,所以十来年没人再提起,渐渐大家也就都淡忘了。但你如果要把绣坊的名号改回去,这事被陈子峰知道,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林叔夜半信不信:“不光彩的手段?我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林添财道:“所以刚才不愿意开口。”
林叔夜又说:“十来年前,是十二三还是十三四?我也有六七八岁了吧?怎么就没听说……哦,对,那时候我还不关心刺绣的事情。不过如果真有这事,大哥他又用了什么不光彩手段?”
林添财吞吞吐吐:“具体怎么不光彩,我也不晓得,只是当时听人这么传说。”
“原来舅舅你也不是亲眼所见。”林叔夜道:“人云亦云,不足采信——我相信我大哥的为人。”
“不管你信不信,总之凰浦两个字被陈子峰除名是千真万确的事,”林添财道:“你又何苦去惹他不高兴?”
林叔夜猜到舅舅必定还有什么瞒着自己没说,但见他左右不肯开口,便没再追问,只是道:“那就罢了。”
林添财才松了一口气,却听林叔夜说:“但这绣坊,我还是希望改成这个名字。”
“你……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林添财恼怒道:“改成这个名字,对你对我,对绣坊,究竟有什么好处!”
“有的。”
“什么好处?你说!”
林叔夜笑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总之改成凰浦绣庄就是有很大的好处。所以,你就听我的吧。”
香山县东郊别苑,徐博古摸着墙回到房间,他的徒弟忍不住嘟哝抱怨,低声埋怨广东人太过抠门,连一块台布也不肯给。原来徐博古刚才去找梁晋,想要求那块百花台布作为留念,却被梁晋婉言拒绝了。
那块百花台布虽然是入门献绣的参比绣品,但既然献绣结果已经尘埃落定,这块台布最后也就是落到在仓库里吃灰,所以徐博古才若无其事地去要,谁知道对方竟然不肯给。
徒弟还在抱怨,徐博古却道:“小声些,出门在外,言行仔细些。”
徒弟道:“可本来就是嘛,一块参比的绣品,有什么好抠的。”
“你懂什么!”徐博古没有,却低声呢喃:“如果我没弄错……如果我没弄错……那这块台布……有可能关系重大呢!”
“师父,你说什么呢?”
“没有。”徐博古道:“你提笔,替我写一封信。”
“给家里写信?写给谁?”
谁知道徐博古念出了抬头,他徒弟却大吃一惊:怎么不是写给师傅家里,却是写给她!
徐博古让徒弟将这次入门献绣的经过仔细说了,写完之后,还没落款,徐博古说:“我自己来落款。”
徒弟只好将纸笔让给师父,徐博古因为眼睛不方便,所以写字也麻烦,把脸贴到离纸极近,自己又添了两句话,然后才署了名。徒弟心想不知道师父写了什么,待要看时,徐博古已经吹干了字迹,跟着亲自封了印泥。
“再随便写一封家书,把这封信封在家书之中,让家里人送去。”
徒弟便猜到:这里头或许真有什么隐秘——当下不敢怠慢,赶紧修书。
那一边,梁晋也看着那块百花台布,翻来覆去。
“这个徐博古,竟然来要这块台布,他到底是看出了什么?这《百花隐蝶》里头,究竟藏着什么秘密?这是广东人的绣品,为什么徐老儿能看出端倪,我却看不出来?”() ()
他思前想后也没个结论,终于道:“来人,将这块台布封好,送往西关,交给陈会首。等等!嗯,不送陈会首了,送往茂源新庄后园,交给陈老夫人。”
黄埔这边,林添财拗不过林叔夜,当时心里就想:“我若将那件往事告诉阿夜,一来牵连太多,我所知又只是只鳞片爪,最后还是说不清楚;二来阿夜一旦知晓,难保不在陈子峰面前露出口风,到时候说不定更坏。”
这半个月来,林添财对外甥已刷新了几次认知,但想想陈子峰为人处事的手段,暗里便不由得胆战心惊:“阿夜虽然成长了,但比起陈子峰那还嫩着呢,若陈子峰有心试探,定能探得端倪,那时候反而要招祸。可要不告诉阿夜,他又定要改这个名字……凰浦这两个字是陈子峰兄妹的逆鳞,改名这事一传开,必然招来责问。这事真叫我老林进退两难,如何是好?”
他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有了!与其让别人将这事捅给陈子峰,不如我先发制人。嗯,就这么办!”
第二天林添财便出发前往总庄,他在茂源新庄自然也没得到什么好脸色,一场刁难在所难免,但他处事圆滑,终究还是见到了人。
陈子峰在午饭前的空隙接见了他,问道:“林揽头,见我何事?”
林添财见面就诉苦:“还不是为了你那个弟弟,我那个外甥。自从老太太把那座庄子给了他,他就雄心壮志起来,想要搞一番大事业,不停地折腾,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给他折腾坏了。”
陈子峰笑了笑:“年轻人陡然得了机会,心气大点是常事,你作为他舅舅,也该在旁边多多帮衬指点,别让他走了歪路。”
林添财道:“指点,嘿嘿,我原来也是这样想,但最近他主意越来越大,已经不大听我这个舅舅的话了。”
“嗯?”
林添财道:“他不知从哪里请来个野路子的刺绣师傅,那人倒也有几分本领,就是牛皮吹得太大,但阿夜竟然信了她的邪,现在到处张罗,说是今年年底就要让绣坊参加广潮斗绣。”
关于林叔夜要让一个破落绣庄参加广潮斗绣的事情,最近早在广茂源内部传遍了,人人当作一个笑话说,陈子峰听说后亦不禁莞尔,这时也轻笑不语。
林添财又道:“昨日他来西关一趟,也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回去之后,又说要给绣坊改名字,又说要自立什么的,他也不想想,如果没有广茂源罩着,凭着他一个嘴上没毛的后生能干成什么?真以为绣行是那么好做的?他还赖上了我,可也不想想,我只是一个收散绣的揽头,这些年如果不是广茂源罩着,这口饭也吃不上呢,哪里有能耐帮他立一个绣庄?陈会首,他在总庄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陈子峰听说林叔夜想要自立,虽然有些意外却也不以为意,在他的经营下,广茂源如今有四大工房、十二分坊,那个黄埔绣坊本来就是个弃子,他留着它也只是为了心里的一个念想,所以当日老夫人没经他同意就把黄埔绣坊给了林叔夜,一半是甩破烂,一半是要断了他那点念想,他虽然不大乐意,事后却也没再追究。
“他想自立,那就自立吧。”陈子峰淡淡道:“年轻人出去碰碰壁也是好事。什么时候如果兜不住了,广茂源也还能给他一口饭吃。如果哪天真混出了名堂,那就如老太太所说,许他认祖归宗。”
“老太太慈悲,陈会首大量!”林添财看陈子峰神色冷淡,甚至带着些午后的饭困,便知道他没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毕竟黄埔绣坊也好,林叔夜也罢,对广茂源来说那都是小到可以忽略的芝麻小事,不值得浪费太多心力。
“不过我今天来,其实还是因为另外一件事情。”林添财苦着脸,说道:“就在昨天,有个村民从绣坊后面的菜园子里,挖出来一块烂牌,那牌匾烂到只剩下两个看不清楚的字了,但阿夜比划来比划去的,竟然让他比划出了绣坊的旧名。”
陈子峰原本淡然的脸上,忽然有了变化,嘴角有些僵硬:“旧名?”
“就是,那个名字,凰浦……凤凰的凰……”
陈子峰乍然变色:“谁告诉他的!”
林添财一副被陈子峰的反应吓着的样子,不敢怠慢,慌忙将林叔夜挖出烂匾、看到残字,跟着如何推断、旁边村长又多嘴印证的细节一一说了,一点都不作假,只隐了高眉娘的存在,陈子峰何等精明的人,仔细一琢磨,便知道林添财没有扯谎。
他冷冷道:“所以他竟然要改名?改作凰浦?”
“是。”
“他要,你就没拦着?”
陈子峰的眼神,忽然如同刀剑一般锋芒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