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泽昀意识回笼的第一秒,就看到了这样一双眼。
他趴在地上,四周都是碎片,一片冰凉。
唯独那眼睛的主人,用灼灼的光盯着他,像要把他烧出两个窟窿。
“醒了?”他听到对方咬着后槽牙发出来的声音。
他刚想起身,却发现自己陷在一个凹坑里动弹不得。
那人一把抓住他的T恤后领,把他从坑里拎了出来。对方看上去明明是个身量纤弱的女孩子,却轻易地把他像拎小孩子一样,左手腾挪到右手。
她拽住他的前领,凑近他的脸——
“你这个该死的家伙!”
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仿佛一头猛兽被人入侵了家园,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恶狠狠的咆哮:“怎么能如此对待我的家?!”
家?
他环顾四周——
头顶的屋顶破了个大洞,两人说话的间隙,还在不停地掉闪着珠彩光芒的屑屑。
脚边是他刚刚被捞起来的玉石凹坑,即使寸寸龟裂,也能看出玉的质地极好,仿佛有碧色的水在其中流动。
旁边几架粉色珊瑚树做的柜子七零八碎,中间还夹杂着一些白色的骨头、五颜六色的发光碎片、缺胳膊少腿的石头摆件……
彩色的方型泡泡仿佛被人打瘪了一般,浓稠得像玉髓一样的液体流了一地。
还有远处一锅粥的庭院……
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狼藉,而他,身处于这堆混乱的中心。
蒋泽昀难以置信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半响,他不可思议地开口:“这些……都是我干的?”
他明明在录制节目,在明亮的湖边,在绿油油的草筏上。
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光线半明半昧,处处透着不寻常的地方?
“就是你!”女孩愤怒地攒着他的衣领,将他又拎得高了几分:“我的家全被你毁了!你赔给我!”
这时候,他才看清眼前女孩的模样——
她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柳叶一样的眉毛皱得拧在一起,小巧高挺的鼻子呼哧呼哧地喷着气,嘴巴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着。
那双泛着金光的杏眼气得快要喷出火来,
一切表情都显示出她目前极其糟糕的情绪。
“你家?这里是潮海吗?”他望着远处被结界在外隔绝的水流和鱼类,再结合这充满了水生特色的建筑物,心中渐渐有了答案。
“对啊,这是潮海。”她紧紧地盯着他:“别转移话题!”
他试图解释:“我在湖面上划船,雷声一响,就到了这里。”
他猜测道:“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能力穿过你的结界,也没有足够结实的身体可以砸碎你的家。也许是这道威力巨大的雷把你家劈坏了。”
可对方好像并不想听他解释,他每多说一个字,就看到她的脸多红润上一分——被他气的!
等他整句话说完,她的头顶已经产生了小小的气旋。一阵阵凌冽的风从气旋里刮出,快要把幸存的半边屋子也一并销毁。
她怒不可遏,凌空而起,眼中金光大盛:“不赔的话,你就给我的宝贝们陪葬吧!”
空气中响起阵阵龙吟,虚幻的长影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她身后,连空气都开始颤动。
她手掌一翻,手里腾起一团金红色的火光,顷刻间就要打到他身上——
“等等!”
他闭上眼,脑中闪过无数纷繁杂乱的思绪,心一横,认下了这笔糊涂账。
“我赔!”
岸上有他牵挂的人,有他急需处理的事,他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蒋泽昀话音刚落,身旁虚幻的长影便凝结成金黄色的线,涌入他的心脏,他的心口一烫——
那震耳欲聋的龙吟声消失了。
他睁开眼,看到女孩从半空缓缓落下。
纷飞的裙摆和袖口随着她的降落划出好看的弧度,在这幽深的水域里开出一朵莹白色的花。
“怎么赔?”那朵花双手交叉摆在胸前,脚尖一点一点,宣告着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
在这生死攸关又满腹委屈的谈判时刻,蒋泽昀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说要赔的是她,不知道怎么赔的也是她。
“我不清楚坏了多少东西,先算一下吧。”他提议道。
“可以。”她颔首同意,随即伸出白皙的手指开始细细计算。
“玉髓泡泡床一个,我花了一百二十年的时间搜集材料,又花了一百二十年的时间炼制。会唱歌的石鱼四座,用三十年刻好的。鹏鲸的骨架一副,光等它死掉就花了我六百年。蚌王的月光粉拳珍珠四对,每对价值三百年。凤羽鱼的尾巴……羊岑鱼的角……南鳄蟹的眼睛……还有院子里的碧玺宝石塔……珊瑚琼玉树……”
她数得很真挚,他听得要裂开。
鹏鲸是什么?
羊岑鱼是什么?
南鳄蟹又是什么?
这几千几百年的,都是什么?!
要不是她那么生气,他都要以为自己被讹了!
*
没错!他就是被讹了。
洮箐悄悄抬眼,看对面男人的表情从孤注一掷的凝重变成错愕,最后变成生无可恋的呆滞。
他并没有发现她目光中闪烁的……那么一点点点点心虚。
那玉髓泡泡床是她自己打瘪的,谁叫他半天不醒,害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
不过还好这家伙不是铁板一块,不然她一掌下去,这千年累积的家当就没人赔了。
但她确实损失非常惨重!
所以她把所有东西的年份都往上翻了三倍。
什么?这种索赔太残忍?
她的辛苦珍藏毁于一旦,没有索赔十倍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能轻易放过!
她十分理直气壮:“所以你总共欠我...五千八百九十三…不,六千年!”
“……!!!”
平白又多加一百零七年刑期的蒋泽昀闪烁着冤大头的光芒,无语凝噎。
“你叫什么来着?”初步敲定了债务年限的债主心情好起来那么一丢丢,终于想起来问问未来打工仔的姓名。
“蒋泽昀。”
“种族?”
“……人类。”他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明知故问。
她撇了撇嘴:“啧,我最不喜欢你们人族。”
刚才她只听出来了他想赖账,那种时候谁关心他是什么。
“这么说来,你不是人族?”他反问道。
她抬起精致的面庞,留给他一个骄傲的下颌线:“当然,我叫洮箐,是潮海龙族。”
……怪不得总有传言说潮海邪乎,原来湖里真的有妖怪。
“……我不是妖怪!是龙!再修炼个几千年,没准我就是龙神了!”她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大声反驳。
“咳咳!”她感觉自己好像反应过激,清了清嗓子,又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好好将他打量了一圈。
“嗯,长得还行。但人族的躯体太不实用了,这里那么多需要打扫的地方,我需要钳子搬运垃圾和清理海草。”
她想了想,小手一挥:“你就先做……一千年的鳌虾吧!”
什么?鳌虾?
等等!
蒋泽昀伸出尔康手——
洮箐无视了蒋泽昀试图阻止的手,她右手两指并拢,在空中划半个圈,画符似地写下一堆带着金红色光芒的线。
她轻轻一点,这些线便飞出去,一条条缠绕在蒋泽昀身上。
蒋泽昀在金线的裹挟下越升越高,整个世界开始旋转,他感到身上越来越烫,那些线不停收缩着,让他喘不过气——
不行!不可以!
他紧咬住牙关,抗拒着改变。
痛,真的太痛了。
他的肉和骨头像被这些线一点点勒断,再一点点塞进一个小小的地方。
蒋泽昀清楚地感觉到,如果不反抗,他是不会那么痛的。
可是!可是——
那让灵魂都颤动的疼痛让他的脑海中走马灯似地闪过无数回忆,好的,坏的,比坏更坏的……
听说人死之前会再经历一遍最不堪的过去,所以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好痛!你在做什么?!”
洮箐被他的反抗干扰,眼前也浮现了一些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
沁着麦穗香味的田埂边有一个笑容满面的男人,他手里举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他将男孩高高地抛出去,又低低地荡回来。
俩人笑起来七八分相似的面孔融化在午后暖洋洋的光里,男孩咯咯地笑着,他张开手说:“荡高一点,再高一点!”
画面忽而一转。
寂静的黄昏里满是雨后泥土的味道,山坡上寥落的野草疯长着。
突然,山坡顶上冲下来一个四个轮子的金属盒子。
男人坐在盒子里,他深深地皱着眉,紧绷着下颌,仿佛后面有猛兽在追赶。
可追赶着他的不是猛兽,而是那个在前一刻的画面里还溢满笑容的男孩。
此刻他脸上蓄满了焦急和眼泪,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大声地呼喊着,奔跑着。
他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珠,任由泪水模糊他的视线。
在那用尽全身力气的奔跑中,男孩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来。
他好像并不在乎,在翻滚停止的那一秒立刻踉跄着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朝着那个金属盒子奋力追赶。
可男人连一个回眸也没有,他只紧紧地握住手上的圆盘。
最后,他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脚下用力一踩,金属盒子就加速冲了出去,将男孩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男孩那哭喊得沙哑了的声音高喊着:“爸爸!别走!爸爸!”
“再荡高一点!”“爸爸,别走!别走!”
欢乐兴奋的叫喊和嘶哑嚎啕的挽留在洮箐的脑海中不停交替,让她也随着记忆的主人一起被灼痛。
爸爸……是爹爹的意思吗?
洮箐的手顿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