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刺而下的匕首在最后一刻偏离了它的路径,牢牢嵌入眼镜男斜靠着的石头上,距离他的脖颈只有两厘米。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第三拓荒者?”
希格莱特叉着腰,俯视着下方蜷缩成一团的可怜人,歪着头,用一种极其古怪的语调问道。
然而令她惊骇的事情发生了,听到这一声突兀的发问,眼镜男那原本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大,眼眶快要皲裂,原本紧张火热的眼睛变得惨淡无神。尽管他没有死,但这一刻他的表现像极了一个精神崩溃的濒死病人,有人掐断了他赖以生存的火苗。他的右手试图去抚摸左手的手背,左臂在毫无规律地抖动,原本止住血的伤口又开始渗出鲜血。他只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用右手摩梭左手手背的动作,就像上了发条的机械。原本在他怀里的书抖落下来,栽在地上。
希格莱特一脚踩在他的左肩,用力踩踏,他却全无反应。
“说!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第三拓荒者?!”她大声喊着,“说啊!说啊!”
眼镜男不说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眼,无限的黑洞像是要吞噬一切她隐藏的心思。希格莱特在他的眼睛里窥视到了一丝令她浑身发凉的存在,这种久违的恐惧感让她感到不可思议。捕鱼的渔夫进行过数不胜数的收网,但从来没有遇见过像今天一样的鱼,它本像其他鱼儿一样羸弱不堪,在面临死亡的时候却并未表现出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它在介意其他的事情,在试图捕捉那个捕捉它的渔夫的内心。它丢出的铺天盖地的网正在一点一点将渔夫包裹。
希格莱特恼羞成怒,握紧匕首想要拔出来,可无论她怎么用力,深深嵌进石头的匕首却并未松动分毫,想来是刚刚用力过猛。这一戏剧性的遭遇让她发呆了一刻。眼镜男恢复神智,抓住时机,突然暴起,一头顶在对方的腹部,终于得以脱身。希格莱特被突然袭击,好不容易才稳住后退的脚步。
“你在说谎!”眼镜男的声音已经被愤怒和不安所扭曲,“在这个时候你想掩饰自己的身份吗?你根本没有理由这么做!”
“哈?”希格莱特歪着头,“你是疯了才会认为我是第三拓荒者?……”
眼镜男将书高举过头顶,一字一顿地说道:“第三位拓荒者……这是书告诉我的,第三位来到万梦的人,以自己独特的思想理解万梦,以自己专属的方式聆听万梦,以自己孤独的行动影响万梦……你完全符合这个形象。我绝对不会相信,除了阅读过这本书的我、以及这本书中的提到的拓荒者们,还有其他人能够通晓万梦隐藏的秘密,还有其他人能清楚地了解万梦的现状!绝对不可能!现在,你站在这里,试图贯彻你一直秉持的意图,想要把我从万梦中抹除,以此来拯救我和万梦——你绝对不能只是一个普通人,绝对不能属于在万梦中滞留的芸芸众生的一员!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你并不是……你并不是很久很久之前就来到万梦的拓荒者,你的所作所为,完完全全是凭着自己的好恶来判断,你只是从别的地方窃取到什么有关万梦的信息,来满足自己恐吓他人的病态心理而已!你是个可耻的小偷,是个应得审判的疯子,你根本不配守护万梦,你没有那个资格!”
眼镜男突然猛冲过来,眼睛冒着红光,手中挥舞着快要四分五裂的书。希格莱特慌忙侧身躲避,却没料到对方的视力突然像是完全恢复一样,一个回身,书不偏不倚重击在她的额头。希格莱特掐断了连接着匕首的微丝,摆出时刻做好搏斗的架势。
“我几乎要把书拱手相送了……有那么一刻我居然真的在想,成全你的想法,至少把书完好无损地留下,留给第三拓荒者,让她去拯救万梦……呵呵,哈哈哈哈!如果我的目的早已无法达成,那以抹除我自己来促进万梦的复原,至少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我相信第三拓荒者——但绝对不会相信另一个和我一样在万梦中挣扎的普通人,尤其是你!我再说一遍,你没有那个资格!”
这还是第一次在争执中吃亏。希格莱特暗想着。面前这个男人已经三番五次给她带来惊喜了,她本来很愿意陪他多玩玩,但他这次触及了自己的逆鳞,那只能怪他活该,在自己的脑海中发酵出了一些不该冒出的气泡。
“我改变主意了。”希格莱特冷冷地说道,一改之前有恃无恐的态度。“第三拓荒者——如果你忘不了这五个字,那我不得不帮帮忙,包括那本书,我也会一起处理掉的。”
“真可笑。”眼镜男的声音更加恐怖,“我只会对真正为守护万梦而努力的拓荒者作最少的妥协,而不会向一个毫无资格却乱蹦乱跳的小丑低头半分。”
希格莱特翻了翻白眼,看来谈话已经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交流方式了。她再一次摆出了搏斗的架势。眼镜男一手持着书,另一手捏成拳头,屏住呼吸。
……
……
什么是“资格”?
包括自己在面对启点的酒保时,自己也是这样说的——
没有“资格”的人,就算用尽浑身解数,最终也只能向现状妥协。他永远永远都不能在有限的时间内达成自己所期许的目标,这是万梦天生的壁垒。她想起自己在涤水河畔面对那两个进退维谷的旅人时的场景。对她而言,涤水河就在自己身后数十米远,花岸就在那另一边规律地呼吸,她能听到偶尔响起的水升成浪花拍打在河岸坚固的石头上的清脆声音,也能闻到自一个方向吹来的风所挟裹的淡淡的潮湿气息,甚至只需要一回头,就可以用详细的言语来描述出自己亲眼看到的河上景观——但这一切只有她的感官能够接收到,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全然不知。
你能看得见涤水河,我们真的很羡慕。她记得那个很魁梧的男人是这样说的。
资格,资格……我们也要资格,我能看见,我也想看见涤水河,我们在哪?……哈哈哈哈。
男人背上的那个样貌年轻的女人眼神涣散,口齿不清,神智已经模糊。
但男人似乎真的认同了自己关于“资格”的说法,想必也是不得不接受这一路上的种种遭遇吧。有些人,比如她自己,清楚地知道涤水河的存在,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那里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而像男人女人这样,无论是抱着多么强烈的意愿,经历了多少艰险险阻,到头来也只能在无谓的迷宫里转圈,连涤水河的影子都找不到,直到在痛苦中彻底崩溃。
我们真的不想再这么没头没尾地赶路了,我们放弃。
男人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来拜托她帮助两人从这片虚无中解脱出来,她也自然这样做了。她向来不习惯被别人要求着做事,从来都只是牢牢遵从自己的想法行动,但这一次她不由得自我怀疑起来。
自己的资格是怎么来的?<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为什么自己有遍览万梦的资格?为什么他们没有遍览万梦的资格?
自己真的有替其他人作决定的资格吗?
她为这些自我思索感到恶心,这从来都不是她会考虑的事,然而现在她烦躁的心在一步步膨胀,恍惚间,她感觉自己的一切行动,一切选择都不是因她自己而起,更像是某些高于她的存在所给予的许可,就是那个存在决定了万梦中所有人的资格,决定了她能看到什么,看不到什么;能做到什么,做不到什么。她的身心,她的全部都拘束在那位存在所设置的牢笼里,只不过这个牢笼比其他人的要稍微宽敞一点儿而已。
她头痛欲裂,匕首刺进大腿,疼痛让整个人一激灵。
不去想这些。她打定主意,想做什么就去做,从来都是秉持着自己的善恶观,从来都是选择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她做任何事,只是因为她相信这样做是正确的,值得的,绝对不是因为自己有什么混蛋资格。她把匕首擦干净,揣回衣袖中。
资格也许能限制我做不了什么,但是限制不了我能做什么。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直到现在——
“给我清醒一点!”
眼镜男俯下身子冲过来,一只手死死扼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捏住书朝着她的额头砸下来。希格莱特抬手抵挡,顺势一扭,书从眼镜男的手中飞了出去。她猜对方会立刻去争抢书,却没想到眼镜男已经红了眼,根本不去管书在半空中凌乱,趁她松懈的时机一击打出,一记上勾拳狠狠命中了她的下巴,上下颚猛撞带来的冲击让她几乎昏过去。她挣扎着想要反抗,抬眼却发现眼镜男跪在地上捂着眼睛嚎叫,原来是掉落的书不偏不倚砸在他的太阳穴旁。她感到很是好笑。
“看出来了,你之前确实把我当成了拓荒者,多少给我还是保留了几分面子。”希格莱特喘着粗气,捂着腹部,不住地干呕。“额……小看你了,你的身手还是相当可以的,眼镜男先生。如果你没有拿着那本书,我恐怕还真对付不了你。”
话虽如此,但论伤势似乎还是眼镜男这边更严重。原本全身被愤怒所驾驭,现在一松懈下来,全身的大小淤青都同时传来阵痛,疼得他倒吸凉气。左肩的旧伤口因为没能及时处理,开始化脓。他躺在地上,手覆盖着地上的书,再也不想动弹了。希格莱特看对方没有再打的意思,也彻底瘫下来。
“认不清情况的人是你,女士。”眼镜男开口了,“这里没人愿意陪你玩危险的角色扮演游戏。你永远都不会作出像万梦中流传的拓荒者们那样的贡献,收手吧。你没有……”
“没有资格。够了,我真不想再听见这两个字。”希格莱特打断他的话,“全是废话。资格是谁规定的?这样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谁也不比谁更有什么资格,谁也不比谁更高贵一些。你能看得见涤水河,我也看得见涤水河,你通过那本书来了解万梦,我通过自己的所知所见来了解万梦……资格限制不了我能做的事情,而且我做就要做到底,你不也是一样?”
眼镜男的声音陡然抬高了几分:“你难道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也懒得知道。”她大笑着,“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从哪里找到的书,这都不是我在意的重点。不过我可以给你下个预言,你大概率会步那些拓荒者的后尘……”
“什么胡话?!”
“从你坚定不移地相信书的内容就可以看出来。”她说道,“不过你倒是还不像个书呆子。从书中获悉的内容在你添油加醋的想象下都变了味。很容易看出来,你很想通过书的指引来推断什么结论……”
眼镜男的脸都憋得发紫。
“啊!我猜猜,你在启点饮下的是‘绛紫’。对不对?那代表着‘诡逆之虑’,看来酒保的独特饮品确实能起到作用。”
“你……!你居然连这种事情都了解?”
希格莱特稍微挺起身体,说道:“先生,你搞错了一点。也许我们跟大多数人相比,确实是多了一些不知从哪儿来的资格,我们在万梦中可以看到更多他们看不到的东西。但更多的资格从来都不是被赐予的,你想要了解什么,搞清楚什么,获悉真相的资格都是自己争取的——你难道认为没有那本书,你就与万梦背后的故事无缘吗?大错特错!并不是书给予了你一个普通人去追寻更多答案的资格,而是你已经拥有这个资格,才能有机会遇到那本书!我也一样,那些拓荒者也都一样!”
“还试图说服我吗,女士?那你要怎么证明自己不是在说谎呢,你又有什么能做的来证明自己不是在开玩笑??”眼镜男怒吼道。
希格莱特不慌不忙地从衣服内取出一个小瓶子,里面盛满了透明的液体。
“那是……涤水河的水?!”眼镜男惊呼。
她哼了一声,拔开瓶塞,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没有一丝犹豫。眼镜男真的没有料想她会这样做,吃惊地目不转睛看着她。希格莱特并没有其他反应,就好像那个瓶子里装的只是普通的水一样,喝下去可以解渴,仅此而已。
“这足够了吗?”她扬起嘴角。
过了不知道多久,眼镜男才开口回答:“你真是一个谜,女士。你真让人感到恐惧。”
“听着,我们不如做一笔交易。”她突然提出了一个要求,“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管你具体想要探明什么事情,现在的你还远远不够。我可以给你指出一个方向,那也是我所希望的——带着书,回到启点去。把书交给那里的酒保。”
“哼?你不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我抹除,夺走书么?怎么就改变主意了呢?”
“我肯定不会做亏本买卖。”她扬着下巴,“这也是我原本的打算——把书带到酒保那里,这自有我的道理。你也肯定不会吃亏,酒保多少会给你一些你想知道的信息。如何?”
“我为什么会有些担心呢?这怎么看都像是陷阱……只是需要我把书带到启点去,你的条件未免也太低了点。”
“当然还有额外条件,而且你没有拒绝的余地。”希格莱特的声音再一次沉到最低点,“忘记这五个字,‘第三拓荒者‘,绝对不能再向其他人提到这五个字,不然我会不惜任何代价毁掉所有你所珍视的事物来报复,我很享受被负面情绪驱使着行事的体验。”
“无所谓。”眼镜男报之不屑。“但你也休想插手我的行动,女士。你还不值得其他人信赖。”
她本来还想说什么,但在涤水河的对岸,在花岸的正中心,突然传来摄动心魄的呐喊声。漫无边际,充斥着无奈、不甘的哭号,让人联想到失去孩子的母亲,跪在地上,仰天痛哭,绝望的心情像万梦的黑白二色一样侵蚀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