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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零章 新朝旧事

    月出新朝万宁十一年,八月初七。七空子受邀饮府中迁莺茶兼赴满月酒,华灯觥筹中,高阁里听得“……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曲词咿咿呀呀满是欢愉,上下贺庆,而他侧身,以旁人不可闻的低音,向“乌君如今,故人安在?”

    瞧见原本抱着婴孩志得意满的乌中书,颜色瞬间阴沉,七空子能从他的刻意淡漠中听见他微不可闻的切齿之声,“戚先生岂不是?”

    谪仙拂袖放杯,“哐啷”引来侧目一片,“中书怎知下官安在?”顽石难解,九死飞灰而不改。瞬时,七空子起身,拎起王团圆,神光缭绕,荼白霜色齐发,发丝与衣袂无风同起,不过眨眼,众目睽睽中未余片缕痕迹。他从乌中书府堕入冥府,自此,乌岚故友尽归黄土。

    此事离奇,府中觥筹停庆声止,一时陷入沉寂。此时不知是谁,为了破除此刻窘境,只听有个醉醺醺的声音,“许是命数到了,中书不必放在心上。比起昔年的八月初七……”他打了个嗝,让原本寂静之处更加寂静。还想说些什么,只是再无机会。而尚未酒醒的他被随从与乌府家丁同时以下犯上,将其按在案上,捂住了那个还欲张口的酒囊饭袋,拖了出去。

    八月初七,是个不能提及的日子。就连乌府的请柬上——八月初七的满月宴,写作“望诸君初八前至”。像避先帝名讳一样,八月初七也并无不同。

    好比人人都承开路人的恩泽,其血泪凿琢的路给了更多人生路,自己却被遗忘姓名,灭于幽暗,受万世践踏。八月初七,是史书中安国大军破城灭月出旧朝,苍国太子援兵抵达助先皇称帝之时。被掩盖在历史尘土中的全景,甘为月出旧朝百姓脚下路的人,就是在这一日,被捆束在十字木架上,面前是故国京城和一国之民,脚下是熊熊烈火。战车上的木架角度有些歪斜,要极力转首,才能看见城上人。离别身心之痛极不能言,她缓缓摇头,与自己对面城墙上防卫还未来得及告白心上人的相望。这么近,她能看见他拼命克制的青筋暴起与两眶渗红,整个身子都在抖,他能看见她高昂的头与素衣的勒痕与青紫。幸好,万箭齐发,痛苦结束得很快。上次她从求雨的木架上捡回一条命,这次却是不能了。

    乌岚正在她心上人的身边,没拦得住他一箭射穿对面正叫嚣的副将的头。对面那人不知死期将至,鄙夷嫌弃道,“我就知道,区区一个太子侍妾,王太尉怎么可能为了她开城门……”言未尽,箭头携风,只听哐啷一声,便坠马身亡。而都城城门紧闭,固若金汤。

    时至今日,七空子所问,乌岚之故人,已然全无。乌中书每每噩梦惊醒,都在重复这一认知。

    细数来,不算数百年前的山门同窗,最先是王丹梦。他一场大胜却殒命销骨岭,非因朝中算计,非因叛徒反攻,甚至就连天气都是好的——只因李家亏空拨款,战船如纸,而军令如山,徒葬英魂。最后的归宿是沉于水。临行前夜,乌岚予他锦囊,丹梦没有收。“乌岚,我们师出同门,推卦我也学得很好。我的路,一眼就望尽了。以后若是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希望你能看在我们一辈同门两世相交的情分上,仍能护一护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指的是王寂酒和王桦竹。乌岚当时含糊应下,自觉一身本事,知天命顺天意,再加上有戚先生,虽不能逆转乾坤,但自信二者总能保其一。他本是偏向桦竹的。他看着她坐镇东宫,总不自觉想起与其有亲缘一二分容貌相似的晋白芨——若是她还在,若是她临危受命,必然也可担此大任。

    要不怎么说,世事无常。

    谪仙不可在人间施法,也不可影响人间万事万物。若有异动,因果千万倍加身。思来想去,七空子只得无奈谋了个纂书的职,扎进书阁里,不问世事。不参国政,偶尔与乌岚喝茶聊天,也算惬意。

    当时丹梦身陨的消息传回京中,士族残党雀跃欢呼,王太尉大醉一场,几乎将王团圆的毛撸秃。乌岚虽提前与王寂酒通风,却也不敢在他面前晃悠。戚先生劝也劝了,他答应得好,可实际上,王寂酒白日清醒时不见故人魂归,晚间醉眼迷蒙时也能见鬼差锁拿。没几日不由骂道,“我这能见鬼魂的眼睛,如今见闲人见不得丹梦,是何用处,倒不如不要!”说着,趁醉竟要戳目以自罚。当是时鹿韭一脚踢开他紧闭的门,里衣带起一阵风。后面宫人不敢上前一步,亦不敢抬头。

    就听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太子殿下手落,斜眼看去,王太尉被打得直直愣住,面上浮出红痕来。冠斜碎发垂下,一身官服绯红里酒气狼狈。殿下回身关门,随从宫人识趣退出,里头说些什么就再听不清了。

    顺着下弦月的一点点光亮,鹿韭点燃宫灯,一步一步走来,“这几天疯够了吗?丹梦是为成大业而殒身,你若因此不喜阴物,便叫乌家主烧一道符,封住了阴眼便是,何必自苦?”

    “……是你。”他如今醉得,“桦桦。”连殿下也不肯唤了。他手上一松,王团圆一跃而起,逃命一般。王寂酒也好似求生般地死死拽住她衣摆,“父亲母亲珍爱家族荣盛,叶先生不告而别,白茕早逝,连丹梦,我都护不住他……桦桦,我该怎么办?”

    “王醉之,”她拽起摊成一片的官服衣襟,“这才行到半路,你便如此颓废,如何能成大事!是,丹梦此去可惜,可是我们早绝了后路,再向前也只是更加凶险。上次是舅舅,今次是丹梦,下次可能就是你我……”她胸口起伏,稍稍顿住,一字一句,“无论留下的是谁,有没有人陪着,都得走完这段路。想要翻天,注定孤寡。我知道丹梦对你而言很重要,可死去的那些将士,哪个不是骨肉分离,哪个不是别人的丹梦!?”

    说完,鹿韭松手。

    王醉之似醒了一般,栽倒后坐直了身子,想要起来,呆呆道,“我去安排抚恤之事。”

    “我已安排妥当。你且歇着。明日还有公务。”

    当夜两人同榻而卧,王醉之醉得厉害,直蹭着鹿韭不肯撒手。此事并不隐秘,但执笔人不敢着墨。不敢写他二人秉烛夜谈,不敢写同床和卧,情生隐秘,无疾而终。只是难免有风言风语,太尉与殿下过从甚密,再往下,皆知不可言说。

    王寂酒的阴眼,是那一场大醉后,乌岚亲自封上的。日后铸成他与王寂酒二人平生悔恨事——王寂酒恨不见故人魂,而乌岚恨的,不光物是人非,更是高处不胜寒的苦苦支撑。王醉之尚且有故人为之相伴搏命,他乌岚,数百年间,从少宫主沦落孤家寡人。

    昔日安清山的课程中也有策论,也有帝王术,本也非他所爱,日子模模糊糊地过去,几乎是忘得一干二净。若非卷入月出革新,也记不起那些日子里与同门的打闹,与白芨暗生的情愫,那时父亲犹在,不必他在刀尖游走,伺候这些人物。

    话回当时,未曾想,王桦竹,她竟能真的舍下朝堂。丹梦被围困沉水的消息传回京中后,她同醉之稳住前朝,便孤身来问卦。

    行,则大凶。所谋成。——乌岚的笔力雄劲,溵透纸背。

    素手拎起那张悲喜交加的几个字,利落地点了烛。

    “孤今日在山中白龙观里祈福,从未来过此处。”

    “是。”

    而后白衣纵马,不过竹林一道瘦净背影。

    结局早定,终是,留不住。

    东宫接手北军的消息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时局突然紧张——苍国与安国素有领土之争,月出夹在大国之间,说是左右逢源,不过勉强苟活。王丹梦前脚刚平了边境动乱,后脚就被安国勾结当地世族葬送于火水。虽有苍国太子薄奚尾生因醉之的缘故对月初多有留情,但国策总是不变。国与国之间,利益为重。苍国领土纠纷结束,便扔了些珠玉财帛,买了几万的人命,打道回府。

    安国却未退兵,隔岸虎视眈眈。苍国一退,卷土重来。至仲夏,月出东宫接手北军,还没练几次兵便将于立秋另领兵十万,趁着王丹梦余威尚在,整军出发。命运的车轮碾过整个月出,鹿韭自愿做丹梦第二。

    出征前一日,王桦竹处理好公务,拜别戚先生。临走时,留了封信。“若是桦竹不归,劳烦先生交予醉之。”

    不同于丹梦声势浩荡的离去,桦竹去得悄无声息。她本就没在当时留下姓名,也因此书上毫无痕迹。与孝愍太子一起,成为月出史上悬案。

    当时秘密出发的军队分批而行,一波一波的尘土扬起又落下。

    太子殿下跨上战马,王太尉砍下细作人头。

    刀上血痕尚未流净,“我王寂酒在此便是太子殿下的后盾,谁敢在殿下身上耍什么手段,想好能不能承受起的我讨要的代价。”

    推演出的吉时将近,出征的姑娘一再回头,不见信鸽也不见人。

    醉之终于到时,赶路赶得凶,气息还未平。一甩衣袖,满身血气。

    只是满地凌乱足迹蔓延出去,想见的人已经离得很远。两个背影都在余晖里,各自落寞。

    他问身边人,“如今是谁守着北疆?”

    “王大将军叔安。”

    “这名字耳熟。难道是昔日金吾卫北军那个傻小子?”

    “正是他。销骨岭一役,他忠心贴身护卫平远将军,只有他一个活下来。陛下感念他有功,赐他王姓。这小子昏迷近月,像换个了性子,丹梦在时也不过如此。”

    “……真是……物是人非。”

    自此一别十数年,朝中革新启才士,前线捷报频频传。

    王寂酒的信常常塞给驿使,比粮草和补给到得都早,然后等着太子殿下的回信与捷报一同传来。

    头一年的去信中中大多是朝廷事务,偶尔夹杂些话借身边人之口问归期,落款也皆醉之。这些信,被好好地收起,阅后置于高阁。

    有了丹梦的前车之鉴,王寂酒对前线的供给抓得极严。莫不以廉官重用,若有中饱私囊者,抄家流放,三族之内不许为官为吏。征战用金如土,为保证供给,他大倡节俭,常穿的几身官服常服还是太子殿下出征那一年做的。无论宫中府中,女裙长不过踝,男袖宽不过掌。

    高位者眼中,他此举如淬了毒的针,扎进月出的心脏,自觉耽误了他们享乐,便是有罪——他们恣意欢愉极尽奢靡,踩在万民脊骨血泪上,如今不过短了衣裳,便笑不归人命短,怪同族派出刺客的刀不够锋利。

    历经数朝的万年大族,拔除不易。王寂酒千防万防的盾,从内部漏了一阵风,毒箭直出。旧朝征和九年四月,北疆布防图拓本从即晋流出。五月,与安国在行伍中的细作里应外合,二十万大军增派至五十万,分东西中三路同时步步紧逼,逼得王叔安与太子殿下一路后退。五月中旬,前线军队数线供给押运混入南方世家势力,贻误军机,伤亡惨重。六月初,元家本家抄家,年长尽斩,未到十四的男阉女娼。六月末,月出两路军从边境小镇退回江河内,汇为一股并集合密州军共十一万血战安国西路军二十万,惨败。七月初,东西中三路汇合,月出军队节节败退,王寂酒下令沿途增派援军,并附玉佩向苍国太子求援。七月初四,安国大军包围夜袭,冲散月出主力军,孝愍太子不知所踪,王叔安被俘。

    当夜。

    安国三路军主帅平王安康,年少时不论政事,曾随恩师易珍暻游历月出安清学宫,相比其他将军温和许多。他眼瞧着被自己击中战马翻下的月出太子,剥了一身皮竟是个女子,一时恍惚——

    “领兵的这月出太子戴着面具……因为是个女子?”

    一身素色里衣的清瘦女子被押着,不肯跪。安康屏退左右,看她头发散落下来,不着妆清秀的一张脸,站得笔直,面上不见什么慌乱。“我不过是太子侍妾。既然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安康与月出交手年深日久,深知太子太子身边并没有什么侍妾。“你应当知道,以太子侍妾的身份,与普通的营妓没有什么不同——是难以回到月出的。”

    “是啊,营妓,娼妓和贱妾……可贩可鬻,在你们眼中是个供人取乐的玩意儿……”她冷笑,“哪里比得上月出太子尊贵。太子殉国和侍妾被俘,总归是后者苦难多而前者才能被歌颂。可王爷不要忘了,我脚下土地,仍是月出。”王桦竹总归是没有辜负自己的名字,她平视战胜者,自有一股傲气风骨。

    “月出太子殉国,卿却可活,我朝有女官职位,不如随我回安国做个……”

    “平王殿下,也许有人愿意做识时务的“俊杰”。可是有骨气的人不会因为祖国软弱破碎就抛弃她,哪怕此生没有机会让她变得更好,我也宁愿做月出土中的泥。”

    八月初七,安国大军一路南下,安康陈兵月出京都即晋城下,挟“太子侍妾”以叩月出京都即晋城门。王寂酒亲自守城,他双目赤红,至“侍妾”与他万箭穿心,都没有开城门。

    城下桦竹素衣成染红旗,血腥浸透木架漫向足下,滴进马蹄践踏的土坑里。烽火城台上王寂酒的谋逆之心从这里开始疯狂滋长。他已经没有阴眼了。

    年幼时失去的父亲母亲,少年时失去的晋白琼叶泫之,十几年前失去的丹梦,他们的身影一一闪过,与一身血衣的王桦竹重叠,他清楚地看见她的口型:“别-管-我。”

    这是她最后的话了。要听。

    没有了阴眼,要守城。看不见她,听不见她。

    王寂酒在城上指挥战局,王桦竹的鬼魂在下面与引魂的鬼君讨价还价。

    “你这命簿写了,我本该活到八百岁,如今算是横死。能不能将我未尽的寿命续给他?”王桦竹望向对面城墙,咫尺天涯,“这里需要醉之。”她的魂魄,踩在自己的尸骨上,箭矢密布。火光冲天,呐喊震耳,兵械相接。声响一起,几乎是地动山摇。没多一会儿,她箭矢密布的尸骨成泥。幸好,她已不疼了。还有闲情据理力争——“倘若我死后无名,也能成就他改天换日,那也不算失约。若是不能全部予他,五分七分也好。”

    身边的鬼魂来了又走,没有一个像她这样难缠。来接她的鬼君沉默一会儿,“这个不行。你就没有别的心愿吗?”

    鹿韭望向醉之,“是有的,可外族不安,世家掌权,国教掌心,弱者皆苦,身不由己。高位笑,尘下哭。我总不能贪心。”她眼中皆是光,“醉之还在,总会帮我实现一点点。只要他谋成……便早一日不再有我这样的……人。”

    “尤其女子。从生到死,都是苦的。”鬼君叹了口气,问,“可天命难违,自有定数你所求的本小君做不到。或者,你想见你的父母吗?”<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我与他们的缘分早就断了。”王桦竹魂魄垂首,“在那年的火堆上升起之前。这世道之乱,父亲不得不逐权,弃了我们去维护王家荣光。母亲爱父亲也爱我,她是善良,可活得艰难又内疚,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是这个世道。”鬼魂擦泪,“母亲短短的生命里,生了我一次,又在村中祭祀的火架上救了我一次,给我了两条命。我在这个世间,总得做点什么,若是母亲来世再为女子,我希望她别再这么苦了。”

    鬼君不再劝她,看了眼对面城楼上的王醉之,“他的此生命数是注定的,你执念太深,我带不走你。若想做什么,只要不扰两界安宁,便随心吧。”

    “我的命簿与寿命已不相符,我不信哪怕拼尽全力也不能更改命运一二。”

    对话与僵持间,战争未息。攻城的摔得血肉模糊,举刀剑的满身血洞,箭弩手反被穿喉,青天白日下战鼓声密密接续,血洒城上城下,死伤不论儿郎女郎,至死不知胜负。

    鬼君深叹一口气。薄奚尾生的援军来后,鬼君对其现身远远一拱手,“小仙霍芜问渡川神君安。”瞧见对方颔首,便退回了冥府。

    苍国太子亲自带兵五十万深入月出腹地,昼夜兼程,终于赶得及遵守几百年前的承诺。他从人群与尸块中看过去,一眼认出了曾有旧交的乌岚。

    醉之长大了,与乌岚一起,恭恭敬敬迎他,“太子殿下。”

    月出国小,多年经受蚕食,至今国土被苍国安国半包,军队非一路同来,至即晋所辖汇合。此一役保住了月出半壁江山。只是破碎的土地上才冒芽的青苗再次被马蹄踩烂,沿路从哭声不绝到荒草代田。同一片苍天的土地上,别国的儿女背着铜铁磨破草鞋长途跋涉来送命,当地的夫妻离散,老幼无依,一门死绝。一条门前路,荒草萋萋,遍地碎瓦残垣,不见昔年有含饴弄孙的老者和耕织自得的夫妻,一片黑鸦停荒坟,略过谁家尸骨残骸。

    一城一国有难,最先逃窜的无非权贵。只是月出之乱,堪比五代十国,出城携着细软美眷,与催命符无异。血泪滋养出的荒草如今是这片地上最有生机之物。

    这异国满目疮痍,他又来晚了。生而为人,各行其职。苍国的太子不能为了前世的执念不顾国民利益相助异国的世族权臣。昔日他为神时,也不能偏私,况乎而今为人。所能做的,也不过权衡利弊后多一丝无关紧要的温情。

    击退安国军,王醉之向薄奚尾生献上珍宝帛玉与国界线的航运权,与安康背后的安国签了百年互不侵扰的盟约。他在犒赏三军的庆功宴强撑着笑,并未注意乌岚一直盯着尾声太子身后那位不起眼的谋士。他抬眼,见派出去的人战战兢兢,“回太尉,不见太子殿下……的尸首。”

    醉之心里的月亮陨落在眼前。怎么会找到呢,他分明亲眼所见,她万箭穿心,被踏成泥,死无全尸。想报仇吗?践踏她的人已身先士卒,欺辱她的国他也无可奈何。甚至,醉之想,为什么每次留下的人都是自己呢。

    他久久无声,手下人还想说些什么,就被有眼色的同僚扯了衣袖,一屋子人一并退了出去。醉之手抖着拆开戚先生送来的囊中信。字不多,廖廖三句——

    “我命虽陨,君之天地犹在。”

    “醉之,山中鲜活的野牡丹也很美。”

    “你该与万民同享岁岁春花秋雨。”

    他与书信人在纸面片刻重逢,而后只是静静坐着,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信纸落了不动,烛泪灭了火也一动不动。鸡鸣时,他想遮住刺眼的光,却重重栽倒在地上。

    月出国新生的光将王寂酒腰斩,冷暖与阴阳分明。

    鹿韭的魂魄穿过他,在黎明的阴影中拥抱他,成为无人知晓的绝密。

    晨起的光同样照在乌岚的桌案上,解卦之意,国易主。

    再见王寂酒,他虽清减许多,身上隐隐已有主国之君象。加之有薄奚尾生的默许,他所行颇为顺利。

    数月之后,他即将迎娶一位边陲小县主,岳家掌兵。他给了晋明昭极大的体面,好似恩爱夫妻一般,逾矩越了两级,请命以公主的排场迎娶这位传闻中舞刀弄枪的女子。这无异于挑战皇权——可如今的月出皇帝,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一个失去爱妻爱子的父亲,本就不得实权,兄弟叔伯无一可用,连唯一欺骗自己的念想也在数月前被敌军扼杀,一夜颅上皆为白草,命绝不过早晚。

    活下来的,没有一个得偿所愿之人。

    能坐高位的,只有不受情感左右的孤家寡人。醉之所爱,俱不得。王寂酒所谋,大为可期。

    攀上王寂酒后,乌岚寻遍月出牢狱也不见父亲踪迹,但那日城墙,他分明在苍国太子身后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甚至那张脸对自己漠然视之,与数百年前比起来皮肉没有任何衰老。他轻轻地唤了一声,“父亲”。后者眼波都不曾偏转,只是客套地笑,与其他任何人都无不同。

    就连七空子都不能例外。他将本体与转世分得清楚,即便人间的醉之是冥府的醉之转世,区区百年,也不能和在冥府漫长岁月相比。他本就无意参与人间事,但一走了之则有负故人之托,只得一年又一年这样熬下去。他想念东海边的风和茅草屋,不知何年何月再见心中人。改朝换代?石头谪仙眼中,平常事罢了。

    无非以百姓之血,换帝王高位,权贵如旧。若不为帝为王,那自有别的称呼。

    若说王寂酒与其他人有什么区别,大概是在清绝世家与权贵这件事上。这费力又沾血的事,自失桦竹,他在后头愈发毫不留情,甚至相比之下之前元家的结局已经算是幸运。流放已是最轻,稍有不顺便是夷三族。豪族土地,收归国有,足够养活多少百姓?破除名门垄断,多少知民生之苦的布衣白丁能成一番抱负。

    世家势力之大,天下无人不晓。盘根错节地吸附在百姓身上,以他们的血汗汲取他们本该享有的安乐富足与生命力,百姓苦不敢言。世家本为权贵,新的权贵要借世家的势,低眉顺目而欺上瞒下。

    缠绵病榻,总是要走的。月出皇帝的丧钟敲起来,王寂酒再无顾虑。

    “既然他们以姻亲联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就全都歼灭,以绝后患。叫他们去下面团聚吧。”火舌舔过刀刃,权臣王寂酒一身素服,手中的匕首红光乍现,“乌岚,你说他们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此次,晋氏王氏也在其中。

    身为太史令,看着推演的卦相,乌岚本该附和——这本是天意。可是他却撩起官袍,深深拜倒,“还请陛下饶我岳家。”乌家也为望族,但势力只在安清山附近,且学宫已封,游离在外的寥寥无几,自然也谈不上清算。

    片刻沉寂后,王寂酒并没有反驳这样的僭越称呼,“岳家?你何时有妻?”匕首尖刃掉入炭盆,王寂酒斜睨过来,“起来吧。”

    乌太史不敢起。“我与安清山中同门晋白芨两情相悦,她怀着我的骨血困于山中,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她出身护国侯府,府中已无实权……”

    “晋氏女啊……也好。是该留一些枝叶。”旋即,他似是想起什么,俯视乌岚,“安清学宫封存已久,你可有法子打开山门?也好让你们夫妻团聚。”

    下面的人面色瞬白,冷汗已经冒出,“乌岚才学不足,尚不能解开封印。”

    “你怕我杀尽门中人?”王寂酒冷笑,“盛世享福拿着万民供养却在战乱避世的教众,难道不该付出点什么?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对数百年前安清山对劫难袖手旁观?”

    “……臣不知。”

    “好个不知。”王寂酒甩袖,“安清山的好名声,来处与世家豪族无异,这样的对上对下吸骨敲髓的安逸日子该结束了。”

    对上自然是朝廷,对下乃穷苦百姓——他们对安清学宫的信仰无比虔诚,期盼香火与财物能让自己与子女在一眼望尽的如老黄牛一般的日子中能有什么逆转与希冀,却不知他们自愿的奉献不过又养出一个与世家豪族无异的怪兽,活活将他们生前死后舔舐干净。

    但安清学宫根基深厚,只能徐徐图之。否则适得其反,更易反噬。

    称帝之事在王寂酒同时削弱父族母族之后的第四年。杀这些占着高位的草包,他虽恨其无用,在几近城破时拖尽了后腿,也多少留情,为族中守孝三年。一番清洗后两族只剩无实权的旁枝杂叶,也不算绝后。晋明昭一腔悲愤,却迫于局势不得不从。新婚夜眼看他拈住刺来的刀身,“明昭,你会是个好皇后,恨我也无妨。”

    成婚前几年,晋明昭不解其意。她总以为这乱臣贼子会伺机报复,可是什么都没有。篡位的比名正言顺的勤政爱民,她从未在月出在土地上见过他这样的皇帝。杀世家,断迷信,不纳妃嫔,开女学任女官,甚至一再减税,与安苍二国加深贸易。她所不愿,也从不强迫。若非国仇家恨,他会是最好的丈夫。到第七年,他们的长女呱呱坠地,孤寂寒寥的宫中的活人除了侍卫宫人,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外头的人羡慕帝后情深,只有晋明昭自己知道,若是旁人在皇后的位置上,他也一定如此。可是怨怼是真的,欢喜也是真的。

    “我好像没有那么恨你了。”晋明昭看着吹着汤药喂给自己的男子,郁结多年的气似乎一下子消了,心中道。她听那人说,“我将明昭一家接来,让他们好好陪陪你。你与父母姐弟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说。”玄衣侧身,“有岳家照顾,总比宫人上心些。”

    “好。”你若不是王寂酒就好了,她这样想。

    可他若不是王寂酒,换做晋家任何一人,都不会容忍晋明昭坐在明堂里,在皇帝的身边共商国是。如今她不是深宅妇人,是指点江山的新朝小君。女子身天然弱势,有孕与哺乳更将这种弱势无限放大。自孕晚期便有碎嘴的臣子劝王寂酒收权纳妃,一一都被打了回去,他搬了一张案几摆在椒房寝宫内的屏风外,情愿每晚等晋明昭熟睡后处理政务,也不曾生二心。到了晋明昭产后前十日,她本应处理的政务都是枕边人与中书令代劳,再往后送来的也都是些不劳神费力的小事,政务的紧要与否都是依着她身子恢复的程度。母亲早早来陪产,一国之君就在寝宫小榻上休憩,她叫他便有回应。

    没人知道,他原本要奉一女子为主,并不打算自己坐这高位。

    到了新朝第二十年,晋明昭的确做了一位好皇后,恨意也逐渐消散。王寂酒寝殿外的桦竹枝干渐壮,宫中也最不缺春冬两季的笋子,三四月的牡丹总是点缀着庭院——桦竹的魂魄已经漂浮着陪伴醉之二十四年。

    这一年,桦竹的鬼魂在背光角落中看着他小腹微凸的皇后在晨光中为他理了盔甲,牵着儿女说早去早回。

    此行的目的地是安清山。他想把安清学宫从灵气充沛的山林中薅出来,给他新朝的百姓看一看,他们吞食百姓信仰而肥的所谓圣地里的先生学子们究竟是怎样的骄奢淫逸。他们与豪族世家无异,不过一个强取豪夺,一个让人自愿奉献。

    安清山里,学宫中大多都是乌姓与其党徒。

    并肩卫城的乌岚与王寂酒,到底是走了两条路。

    桦竹知道,这是注定的,无法避免。同路人利益相冲,就成了仇敌。上次是世家,这次是国教。逢国乱而避世的安清学宫,不配再受供养。乌岚虽不言语,早就站在了王寂酒的对面。

    但是他又一次拜伏,以辞官以求开启学宫封印后保全晋白芨与腹中孩儿的命。

    “卿辞官,何以养家?”

    “愿为贩为农,听天糊口。”

    “若无苛税杂役,无不以血汗钱供奉教宗,小贩农户的确可以糊口。乌卿,他们这样辛劳,正是硕鼠偷了他们的安乐清闲。孤亦与硕鼠无异,后世自有人来除。”

    “臣……”

    “安清宫中授课先生多有大能,却无视国土战火,以你妻子一单薄女子的血与命来隐世,她腹中还有孩儿——乌卿……明日你与乃父同行,与孤会一会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安清学宫再论孤所为是对是错。”

    从寝殿退出,乌岚出了一身冷汗,不冷不热的仲春生生浸透后背一小块官衣。桦竹的鬼魂看了一会儿,跟着他,回到了太史令的宅邸。

    王桦竹的鬼魂在乌岚眼前飘晃了两个来回,“乌先生。你能看到我的,是不是?”

    乌岚数百年前可见薄奚鸿雪,况乎王桦竹。

    “是啊,可是臣守口如瓶。”他露出一个报复得逞的笑。“太子殿下,我孑然一身数百年,你们又凭什么得偿所愿呢?”

    鬼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平缓了情绪后直直地站在他眼前,“懦夫。难道你与爱人分离是我与王寂酒一手造成的吗?”

    不是王桦竹与王寂酒,是世家豪族与晋氏王室。他们甚至可以算是帮他复仇,可是乌岚的确懦弱,如今也敢平等地憎恨每一个得到过爱的人。

    “你不过是恨我与醉之与你一样,得到了又失去,没有弥补你当年的遗憾,”桦竹嗤笑,“可是见到我们如此,你甚至是有些开心的。你也知道阴阳相隔相见不相知是要比分隔两地更令人绝望。可是乌岚,你若因其他私心不去救她,她该怎们办呢?”

    乌太史面色阴沉,竟有几分癫狂,“晋白芨的样子我都快不记得了,又怎会舍身……”言出,他又收声,一颗心跳得好似那年下山保护安国帝师面对那一帮刺客一样的快。

    “我可没提这个名字。”她的话如同她的灵体一样轻飘飘的,却如利刃一样破开了铁石心肠一条缝。

    不瞒各位,此篇开头满月的孩儿,正是晋白芨昔年封锁学宫时怀的那一个。

    新君遵守了他的承诺。

    乌岚下山后,看着月亮又落下二十一万九千四百次。书剑飘零数百年,四海知名半凋落,近乡情怯。却非得做个恶人不可。

    “陛下有令,缴械不杀。”

    本章注释:

    迁莺:升职

    荼白: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43G249B241C7MIY8KOH105S3B98Hex#ff9fI

    霜色:颜色。白色系。色彩代码:R233G241B246CIlM4Y3KOH203S5B96Hexe9f1f6

    四海知名半凋落:出自元朝刘因的《渡白沟》,大意为世上认识的人大多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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