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情景，熟悉的位置，连每一个人脸上的神情都与上一次相差不多——托普斯默默旁观着，心里却暗自喟叹道，短短数月时间，一切都已经大不相同了。

    他最初将那位神秘莫测的神只视作玩弄人心的恶魔，在得到来自对方的大量理论指导，又在虚空之所中得到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的绝佳研究条件之后，虽说托普斯先生不得不屈服于真理，却仍对这位神只抱有深深的忌惮。

    无他，获得越多，代价越大，这本就是不敬神明的魔法师们最为尊奉的准则。

    他们从来不信什么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因此当一位层次远超于自己的强大生命莫名向自己抛出这足以令任何学者为之疯狂的条件，任谁也会禁不住深深怀疑那位存在到底看上了自己什么？

    毕竟在加入雷亚卢卡利亚之前，托普斯一直只是一介名不见经传的流浪学者，即使后来先后受到瑟濂和路西亚的提点，其眼界与见识也限定了他不可能立刻意识到统一理论的恐怖意义。

    魔祷同源、神魔归一这些概念以及概念背后足以引发的颠覆后果，至少在此时此刻，只有不到双手之数的存在有资格窥视一二。

    可直到这一次，直到盖利德大战的消息扩散开来，直到瑟濂、托普斯和艾德琳娜在虚空之所中冥冥感受到那股出现在东陆的主人的气息，直到他们亲耳听到法姆.亚兹拉之主——古龙准王路西亚桑克斯一剑将那颗灭世之星斩落，他们才蓦然意识到，曾经在第一次会议上令他们惶恐不已的弑神提案，竟然就这么在主人手中实现了。

    毁灭整个星月时代的星空邪神艾丝缇，八位已知的外在神只之一，哪怕当年面对全盛时期的三月神与星月文明都只是战败被封印，这一战却被彻底诛灭，荡然无存！

    他们固然明白，此时的艾丝缇远远不及全盛时期，然而大战爆发时，他们都身处虚空之所，借助记忆战场超强的精神感知，他们也比常人知晓更多难以察觉的细节——

    那就是传闻中一身实力不足十分之一的艾丝缇，在最后时刻的状态远比常理中更好，若非受到生命法则的加持，祂怎么可能面对两位强大半神的联手犹能保持压制之势，又怎么可能在遭受致命一击后还能燃烧本源，发出足以毁灭整个东陆的灭世一击！

    表面上艾丝缇与六位年轻半神的战争，最后已经升格成了更可怕的存在们争锋博弈的杀局，本该庇护交界地的无上意志这一次似乎隐隐站在了艾丝缇一侧，可最终结果却是大败亏输。

    而在棋盘对面，他们感知到了三月神，感知到了永恒女王玛莉卡，似乎还有那位消逝于历史中的死之女王卡特佩拉，但真正作为核心的那股气息，却分明与虚空之所系出同源那是属于主人的力量。

    那个“玩弄人心”、“狡诈险恶”、“抱有不可告人的阴暗目的”的神秘外神，面对想要与整座盖利德同归于尽的艾丝缇，面对有心拿世人性命再次立威的无上意志，选择了站在千万东境人身前，挡下那颗灭世之星，避免昔日永恒之都的惨案于此重演。

    这样的作为，是一位邪神做得出来的么？

    托普斯斜睨了一眼身旁一脸狂热的瑟濂，又悄悄打量了一眼长桌对面俏目泛红的艾德琳娜——前者早就是永恒之龙的死忠不必多说，此后只会信仰得更加疯狂，至于后面这位，经此一战，怕是也将那位神只视作不亚于三位月神的崇高信仰了。

    那么自己呢？

    托普斯徐徐呼出一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魔法师多为无信之民，不代表魔法师没有自己的坚持与操守。他向来热衷于学问，却也并不是满脑子只有学问的学术疯子。

    他向来崇敬现实中那些愿为苍生百姓挺身而出的英雄人物，譬如那位刚刚完成弑神壮举的古龙王子路西亚桑克斯，听说早年间还有解放众多异族奴隶的义举，主人这次的作为，不也是等等！

    那股作为核心，融合众多神明赐福的力量分明属于主人没错，可那究竟是主人隔空赐予路西亚殿下的赐福，还是本就源于那位殿下自己体内？！

    古龙准王，永恒之龙.

    同样与龙族千丝万缕的联系，几乎一前一后出世的时机，永恒之龙显化神迹之时，那位龙王与龙神之子恰好也在短短三年内如同彗星般崛起，这难道都是巧合？

    若是巧合，主人何以会对毁灭星月时代的艾丝缇抱以如此明显的愤恨，又怎么会与隐世多年的三位月神轻易建立如此紧密的同盟？

    托普斯心神震动地仰望着天穹顶端那轮黑月，要知道，那股气息可是做不得假的，否则身为黑月圣女的艾德琳娜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一位在漫长岁月中漫无目的地旅行，直到最近才来到交界地的外在神只，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获取月神的信任？

    这么看起来.

    轰！

    纷乱的思绪中，头顶的星空骤然发出一阵磨盘碾动般的轰鸣，一时间，月华流转，群星易位！

    路西亚曾经为了掩饰身份制造的虚假天幕开始不断变换，渐渐露出本真的面目，那象征龙王与龙神的瑰丽星云，也再度浮现在了群星之上！

    从初时的震撼中回过神来的三人急忙站起，谦卑地匍匐在地，只敢用一缕余光观测天地的变化。

    短短数分钟后，星空变幻结束，不知何时，那道一直以来虚淡模糊、从来看不清面目的身影出现在了长桌尽头的王座上。

    只是这一次，祂已经变得清晰而凝实。

    “站起来，我的信徒们——”祂开口道，声音却流露出几分不加掩饰的虚弱和疲惫。

    “出于某些更加深远的考虑，我选择向你们展现真正的样子，”路西亚淡淡一笑，神色放松道，“毕竟我面对的可是这座世界最智慧的几个人，哪怕什么都不说，你们也该意识到了吧？”

    “您的真身于我们而言并不重要，”瑟濂深深一礼，率先回应道，“无论如何，我们对您的忠诚都不会有丝毫动摇。”

    她抬起头来，目光平静道：“毕竟托普斯先生也好，艾德琳娜小姐也罢，我等所信奉的从来都不是您深不可测的力量，而是您对待这座世界与其他神只截然不同的方式。正是基于这一点，我们才有了共同的理想与追求。”

    “您说对么，路西亚桑克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