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凌波园又住半日,听过萧十娘鸣琴奏雅,虽不至绕梁三日而余音不绝,但确乎有两三只翠鸟饶云不知遣飞。乐兄妹两人俱是听得眉舒笑展。
行秋不解其中隐情,每当问及,两人又是黯然神伤之态。总也说不分明。
应成许想了想,对行秋说:“你入门那年,诸邪作祟,有魔起,丧百城。”
这一桩往事,而来已去十五岁整。
多少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再提起来不过后人口中三字——“百城丧”。
白相玉行走世间,从不认为自己有挽大厦之将倾之力。她只当自己是一个过客,随意在人间来去。见有人溺毙苦水,便伸手拉一把,拉不上来,倒也罢。
她唯一的徒儿多年来浑浑噩噩,常作一副神志不清的昏沉样子,大概是病骨支离,总不见好。那一年愈近秋冬,他却一反常态地越来越清醒了。
她担忧终究是走到了回光返照,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地步。叫来行巫医一途的师弟一看,却道是神思复体,确乎其是的好转了。大概这八百里浩荡灵脉养生滋体,终归有一点效用。
徒儿终于不再缠绵病榻,勉强养得一副灵台清明的肉体凡胎。白相玉秉持着为师的表率,徒儿有要求时,她也将他带在身边。
应成许便亲眼见到了一场浩大、长久不息的家国动荡混乱不休,百姓流亡失所。
百国相争,战乱迭起。似乎两家在相交甚欢时无意间一句泛泛微言也值得斗一场。沙场上烽火三年难熄一回,死尸累放将积草熏染得恶臭滔天,更有鲜血如长河流注满原。黄土赤地,兵役恨苦,官徭夜敲催征之门。
王朝内疫病频发,病轻者体生脓疮,疾重者筋肉脱离。疝气流行,沸水盈天。上效不施,下行不从。茅屋有僵仆之痛,瓦室见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殁,或覆族而丧。寒暖失宜,魑魅为邻。
乡邑里天赤如血,三岁旱,六岁洪,飞蝗蔽天,颗粒无收。地动山摇,身世浮沉。先食蓬草,后剥树皮,最后捧起一把观音土,胀腹而死。抱妇弃子,流连不返,土寇暴起,怒号无救。站在墙楼瞭台上一望,无怪乎血泣哀声痛呼——“千里无鸡鸣,白骨露於野”啊!
人生不平,魔怨恣起。他好似凭空乍现,又好似无声渐起,当有人注意到他时,他便已暗自将头伏埋在人耳边,打开一张猩红冰冷的嘴将人拆吞吃入腹间。
有正义之士挥号而起,欲降魔守卫人世太平。众人勠力同心,与他斗智斗勇,每每要将他彻底伏杀时,他又能在人影错落中死灰复燃。
后来白相玉执剑相立,衣袍翻飞得比那魔头还要狂乱。黑云压城,阴风怒号。与魔鏖战七七四十九日,那一剑惊天地动鬼神,携来“精光射天地、雷腾不可冲”之势,百鬼戾鸣,山河倒灌,天光洞开。
最后只有那一声声放浪形骸的“吾亦万万人矣”缭绕四野,经久不绝。
师徒二人并行于荒城之间。有人倒在墙角哽住一口气迟迟不肯下咽,应成许步履混乱,匆匆赶过去,那人自以为用尽全力,却不过蚍蜉撼树那般死死握住他尚且幼弱的手。
老翁白头不胜簪,脸上褶皱横生,斑疮夷面,双唇震颤不已,两行浊泪好像相连着天池,奔流不见停歇。应成许紧紧伏趴在老翁襟前,恨不能将耳朵埋到他嘴里,却等到那人的手变得枯冷僵硬,也没听见一丝声音。
他想为他抚平双眼,那眼皮却像被铁水浇筑过,冷硬地僵在那里。
他回过头来看白相玉,失魂落魄地喊一声:“师父……”
白相玉单手环过他腋下将他扣起来,另一手握剑斜挥,溢出的一缕清光剑气落到老翁头上。
两人又走,走到另一座荒城。一户无名无姓的小宅院门外,有一棵摧枯折腐的老树,树顶脆节交横,蹲着一只赤目的老鸹。老鸹一声叠一声地嘶声哀鸣,好似在催赶那堆枯叶掩盖下的活物快快上路。
白相玉用剑将那堆落叶扒拉开,里面一个仰倒幼孩口里塞着腐叶,噎得她面如金纸。一双眼睛瞪着树梢那团黑羽,嘴唇张合喘息着,像在号泣,似是哭到喑哑便发不出声音,泪流到干涸便无泪可流。
白相玉抱起她登上元清门,那名姬姓的师弟指着小孩手里的枯叶说,叫行秋吧,此二字于她,最为恰宜。
姬师叔为她起名这事,她已屡听则诵。山下的日子不太平,倒也略有耳闻。可是没有亲眼见过的事,大概怎么也无法将它和他人的异态联系到一起。
山遥路远,行秋见凌波园这摊纷扰人事,自觉也不愿深究人情。于是便向萧十娘拜别。
几人去到庭中,便见大花妖凑在萧十娘身旁端茶送水,忙前忙后地奉承萧十娘。
萧十娘已是不耐其烦地想离得远点,一遍一遍地对她说:“你勿需再求,我生而不擅绘人……这阖园上下,处处是你的画像,你为何总不知满足?”
花妖唯唯诺诺,总不得萧十娘心意:“姐姐画了我百种姿态,何妨再多一种人形。”
萧十娘一袭簟纹淡黄云衫,髻插翠环,鬓丝如乌云委地,跪坐在阶石旁,探手去梳西去的流水。
清溪映着白洒洒的辉光,无人得以想见,夜来疏明之时,或许有一人独自抚卷悲叹。绢上倚靠着一人,青衣粉面,纤身玉骨婀娜窈窕,濯水清丽风露无边。她手指停在“水宫仙子”的题字上,终究要为三十载春秋故去落下一颗不明泪。
大概初学画艺时苦心孤诣描摹过无上的身姿,此生便再也无法作出更胜一筹的无字诗。
见到行秋几人过来道别,萧十娘言辞婉转多番挽留。
可这俱是些以游乐为趣的仙家客,自然不愿沾惹尘埃。她最终无计可施,只得备来三匹高头大马拉的车舆,一路将几人送出城门。
行上野路,萧十娘要下车把马车送给他们代步,自己另外雇车回城。
几人忙道使不得,拖着拽着把萧十娘拦回车厢,紧连跳出车门,在荒草边站成排向萧十娘道谢。
萧十娘撩起窗帘看去,对这几个犹如弟妹的年轻人哭笑不得:“十娘不敢以身外之物冒犯仙友,实在不知何以为报,但求若日后再得缘相见,诸位赏光舍下,再叙别情。”
几人又连连称是。
萧十娘回车欲走,又终究不太忍心。再度打起车帘,嘱咐般地扬声道:“人间多有曲折,几位既本清修,切莫误染俗尘。”
几人拱手长揖,应成许道:“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另外三人侧目看他,他讪笑,迎着行秋的目光道:“潭龙奔流到海,我亦不愿坐守山空。”
行秋一昂头,颇显倔强,“师兄自有主张,我不敢阻拦。”
乐存意和乐携情不知这两人怎么回事,对看两眼,也不好插嘴。
应成许无奈低下头去,缓声道:“那日你也看到了,我有那么多灵器宝物,随意出走了无妨碍,并非离了仙脉便无以为继。”
行秋背过身往前走,语气凶飒:“姬师叔说你沉疴旧疾,岁及弱冠已是偷得天年,如今你拖着一口灵气多活几载,你偏不满意,要将这口气咽下去你才高兴。”
应成许见她这般作态,忍不住想笑,喟叹一声,跟上去说:“若真有姬师叔说得那般严重,他怎么会放我出山门。我自觉浑身爽利,可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掏出刻了流云的牌子,在行秋眼前晃来晃去。
“你心意既决,我没什么可辩的,只求你留一线余地,不要让师父痛失后继之子。”
应成许笑意隐隐道:“多谢师妹放行。”
乐携情见这两人两三句又和好,赶忙上前来叫住行秋,指着西移的金轮道:“你瞧瞧它,”又指向前方的乱石密丛,“再瞧瞧你。”
乐存意适时漏出头来道:“你再多走两步,我们今夜又要与虎狼为伴了。”
行秋停下脚,转头轻飘飘看了应成许一眼。
应成许不明所以,只见她一撩袍摆,蹲下身掏起一把石子摆布起来,他好笑地摇了摇头。
半晌,她抬头对众人道:“西北有妖,东北有鬼,正北有妖又有鬼。”
三人默然片刻。
日影又移些许,乐存意道:“妖惑人,鬼伤人。但我门中心法或可超度亡魂。”
乐携情又道:“不过有大剑仙传人在此,无论哪路邪祟,必然莫敢来犯。”
行秋见这两人看她,她又将目光移向应成许。
应成许迟疑地抬手指了指自己,面露犹疑。行秋点头。
他摆手称:“这本是师父叫你来历练,依傍仙山福祉的地方,鬼怪亦不凶煞,我给你当个挂件如何?”
行秋否认:“师父没说历练,她叫我回老家扫坟。”
“师父语意高深,须得用心体会。”
“她大概是叫我出门玩的,让我受欺负了就报她名号。”
应成许静默,此事虽不是白相玉的行事作风,却很莫名符合她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