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能接。
她缓缓向他露出一个笑容,那是发白的唇勉强拉拽出的弧度。若非生得太美,阴间之鬼不能冒充这艳色,几乎要当作是离魂飘荡。
那是世人熟知的温柔和顺的嘉怀公主,此时被为难得只能露出一个可怜人的哀求:“无端被弃,本宫不敢安坐,于是在此,跪候圣意。”
下眼睑一行水墨般的暗红,衬着好一个“弃”字。
陆贯掩去眼底暗讽,轻轻将她拉起。
他的手环过她的肩,已越男女大防,一时安鸿不敢乱动,随他起身。
只是跪下容易起来难。安鸿的手软弱无力,借不到力,也半点推不开他。甚至腿一软,歪进了他的怀里。
很宽阔,但靠不住。
一时温香自鼻端生起,交叠之衣,衣下之肤,恍惚又只是重重衣裳的错觉。少女馨香急急要走,却挣扎不起拉扯不得,只在灌满风的缝中如雀儿般低低徘徊。
她的耳垂一片殷红,不经意的抬眼怯怯。
陆贯就这样任由她挨着。
这才慢腾腾地,坦坦荡荡唤若华:“圣上赦令,此事仍有回旋余地,把公主扶回去吧。”
若华忙忙上前,却拉不开安鸿和陆贯。
不知不觉,她的流苏缠入他的玉带勾环。安鸿低头看见,伸手去拨,发现手太僵了,比那流苏还要难打开。
这会儿倒纠缠起来,和那不知怎么就撞上的乱雪一样一片茫然。这一乱动,雪人身上的雪也知道落了,他是一身干净,不意被残雪过怀。
她收回手。他的体温多热啊。
他也看见了,却笑了,他明明心那么狠,却笑得那么好看。他慢条斯理地将流苏分开,用他执笔却沾满血的手。
安鸿在红砖宫墙里、天影枚枚下,从没见过如此年轻温柔的大臣。正像众人眼中娇养大还有这样好脾气的嘉怀公主一样,他的官袍仿佛只是一层涂饰,遮不住他的狼子野心,也遮不住他的风流倜傥。
“公主,注意保重身子,不要染了风寒。”
安鸿手持流苏徐徐退后,谢过,转身留下长长的雪迹。
她与他,正合这流苏玉带。只不过,难分难解。
陆贯不知道,这小小的一团姑娘,正擂起战鼓向他宣战。还以为,她乖巧如斯。
蠢笨如斯。
若华命人去取了轿辇,数名宫人跟在身后谨慎伺候公主回宫。
这么多人,这么安静。
连她也是。统统是权势之下,小人物的肃穆。
一个小宫女快步走上前,低言与若华。
“公主,”若华揭起帘子,耳语道,“许中丞在后面跟着。”
这么多人?安鸿点点头,领着人一路到了鸿鹄宫门。奴婢开宫门各司其职,她下了轿在路边站定,微微垂首,口中恭敬:“中丞请留步。”
一个身影自栅栏般交错的竹影中走出,半边脸余映丝网排陈的明灭。冬日里太阳只来这一会儿,便沉沉地往下跌,光晕里两弧弯延烧尾后,早烧出了波谲般不可磨灭的橙红色的霞,看着温暖,可这温暖远远不至,才发觉它也不过是守着自己那点光过日子。
许征的骨太兀,皮太白,神太清,纵使就在背后色彩浓浓,他一点暖都沾不上,上前就是撩袍下跪:“臣参见公主。”
许征,字奉之,年二十六,是圣上倚仗之臣,陆贯朝中的最大对头。
可是今日之事,他亦缄默。
“中丞请起。”
“我请中丞上前说话,乃是今早一事惹了父皇生气,许中丞一向侍奉父皇左右,能否告知,我该怎么办?”
父皇现在是什么个情况?
许征道:“一下朝,圣上就留陆相入陵云台,臣恐随侍打搅圣上与陆相,一直在宫外候着。是以圣上旨意,俱由圣上拿捏,臣不曾知道。”
有陆贯监视着,没能在其中谋划。
难怪父皇只说得出委屈二字转嫁压力于她头上,怕是六神无主的样子都被陆贯看了去。
安鸿道:
“那后来发生的事,想必许中丞已经知道了。父皇一向信重于你,你可得多向父皇阐明孝道之重要,身为皇女,儿臣甘愿受罚,但孝不可废。”
不管如何,此婚不能退,圣上不能松口,否则我不是白跪?!
许征沉声道:
“圣上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公主如此明理,想必圣上也甚是欣慰。今日之事发生突然,圣上与公主如此默契,父女如此,君臣如此,定能兴国安邦。”
圣上没有松口,圣上和公主今天没有串口供也配合得很好,正合原本的谋划,陆贯没招架住。
她把脸半藏在暖裘里,呵出腾腾的白气。两人相视,竟有些语短情长的意味。
他们早预备着——没人敢真叫陆贯只做无实权的驸马都尉,但由谁来提出这个问题,谁来担这个面子,亦不简单。
与陆氏结姻缘,是那个计谋的一部分。
本来打算好让父皇做这个好人,择嘉日降隆恩,开此公主下嫁特例,陆氏功勋之多,本也不必刻意成事。
偏偏陆贯要当众做这个恶人,偏偏他还不够恶,他要直言公主下嫁陆氏也就罢了,如今这局面,还得她和圣上变换策略,配合成事。
甚慰的是,圣上终于长进了。
安鸿点头道:“有许中丞这些话,我就放心了。不知许中丞去往何处?”
“今日雪景甚好,圣上允臣在梅园赏梅,供小院暂栖一晚,此去是更衣,不知与公主同路,多有冒犯。”
“冒犯之说不敢担,许中丞说笑了。我亦要回宫准备及笄事宜,就不多烦扰中丞了。请便。”
许征退后几步,恭敬一礼,却没起身。
待到公主人马皆入鸿鹄宫,满地残雪絮絮飘散,整个宫门关闭如佛祖合掌,于无声处落惊雷。
他直起身来。
他的目光还带着自军营中磨炼出来的坚毅,这使得他比一般的书生要更为果决,也比那些空叹风花雪月之人更为萧瑟。
生辰快乐。
到底是没当面说出,宴席之上他的家眷会在晚宴之上,代御史府奉上祝词与贺礼,不须他多此一举。
既白浪波翻至此,渡不得也渡,他带疾风大步离去。
这面陆贯回到陆府,被一路带到祠堂,仍不改轻佻:
“父亲,晚上还要进宫面圣,儿子先请莫施家法。”
大晋朝堂,陆相亦有大小之分,这位便是曾经的陆相——陆崖,字勒归,六十来岁年纪。
从来执政保守稳重的他,涵养再好,在家再悠闲,也防不住被唯一亲儿气得面目狰狞。
“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主动上书退婚你都做得出来?你的礼教都弄到狗肚子里去了?陆氏以忠君立足簪缨世家之中,你多活一天都是生生打陆氏的脸!”陆崖怒道,以指指了半晌,“你当真以为我没法子治你?”
陆贯忽略半数诘难,只拣要紧的话听:“父亲怎么治我,还请父亲指教。”
“我要全撂开手,你以为你还能这么顺?”
陆贯看老爷子真被气坏了,这才正色:“父亲何必拿此威胁于我?不过一门亲事,先皇无道,陆氏数年大族,比傅氏皇室渊源长久得多,并不是担不起违抗它的罪名。儿子忠君,但没打算时时刻刻供奉着皇室。”
陆崖头疼:“你这不敬皇室的毛病能不能改了!高祖当年金戈铁马,谈笑间打下傅氏江山,可不会七世就亡了!”
“秦始皇威武,秦二世……”
“你闭嘴!”
陆贯仰仗老爷子威名,这等口舌小事从不忤逆。毕竟大事上就没顺过他的意。
父子俩默然对视,陆崖纵未解心结,也知现在不是训他的时候,一时头疼道:
“你意折损圣上威严,为此大逆不道之举,本就落人口实,今日众臣惧于陆氏威望不敢说话,他日一旦你被翻旧账,此事定少不了!何况嘉怀公主这一跪,立即解了圣上的围,她得了忠孝的美名,那你得了什么?你不仅没讨到好处,还不娶也得娶了!”
“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他当年与祖父定这婚约是为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嘉怀公主得的不过是愚忠愚孝之名,她不明白,圣上还不知道么。她不过是递了个台阶,让圣上好再退一步。这等平庸女子,娶也无妨。”
陆崖冷冷道:“你未免也太轻视嘉怀公主了,圣上一为难,她立刻从容跪下,女子这样卑微固然可笑,你的罪名岂非又多一层?不过说回来,还不是你胡天胡地,否则她何至于跪下?”
陆贯想都没想:“是圣上在逼她吧。我出来瞧她可怜汪汪的,怕是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硬扛了半天的风雪。”
他颇为恶劣地调侃道:“要么,就是两个聪明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念及圣上在大成殿不住施展他为君为长的宽宏大量——理解但不支持,自己终究是被逼着娶了,他忽地冷笑,“聪不聪明,嫁过来不就知道了?”
陆崖一慌,差点把手中的茶水泼他脸上:“你这不孝子,你不会让公主作妾吧?”
陆贯险些呛着:“爹,你省省吧。我再不济,也不至于欺到人女儿家头上。顶多冷着她。”
这还不算欺负人?老爷子看他这轻狂样,劝也无益,一甩袖子:“身居高位而不知行事谨慎,像什么样子!我走了,别叫我回来给你收尸!”
“祖父当年那样待我,如今父亲也觉得应当吗?”陆贯声音清冷,神色写满不羁。
他这般陈述实情,果然看着老爷子的身形顿了一顿,一时心中嗤笑他也不过如此。
不回头也罢。“既如此,父亲请便。”
陆崖一口气提上来,走得更快,瞬间不见了人。
陆贯向着离开的老爷子一礼,朱红色官袍徐徐抬起又垂下。
两边矗立的排柱无声地蔓延到祠堂深处,在他后方密密麻麻的灵位正冷眼看着后人的兴衰荣辱,烛脚凝成一大块一大块胭脂般的泪。
就是在这里,陆贯曾向父亲立誓:纵出格,他必不负天地祖宗。
那便让他放手好了。
陆贯随后出了庭院,蒙蒙地只有飞檐雕栏浓墨重彩地伴他左右,他倒不觉孤单,只是眉眼落了几分惘倦。隔着檐下的倒棱望见余雪勾勾缠缠地下,今个好一场瑞雪,明朝放个晴天。
他向庭院伸出手,良久。手心不见一点雪絮,倒是手骨越发冷。他这样静静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手心一痛,他收回手于袖中,一点湿意正自掌心滑落。
安鸿也正收回了手。
更衣毕,仪服齐,鸿鹄宫门大开,十五岁的小姑娘生就绝色,身披大氅迢迢如水娉婷走来,上绣一整枝错节梅花逶迤落地。
身子已回暖如炉,恍如不曾经历大雪素裹。
她走得慢而稳重,宫礼说不上多么标准,一抬眼一垂首却都是娴静。
仿佛一双腿的疼痛并不真实存在。
纵然小腿红肿轻颤,纵然膝盖落了两块乌青。
雪水淅淅沥沥自袖中落下。丽人神色间有种奇异的平静,五官柔软得不可思议,不曾笑也如初春的桃李迎春花开了,蕊香扑鼻,姝色无双。
活脱脱的温柔可欺。
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君莫笑,刘毅从来布衣愿,家无儋石输百万。
陆贯,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