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伺,夜色寂寥,此刻安静的只能听见低沉而聒噪的虫鸣。
鬼灯没有说话,桑诗也没有追问。
“回去吧。”
……
撑着下巴无聊的坐在桌前,指尖轻点着桌上滴下的水渍,桑诗看着对面坐立难安的立野水仙,无奈叹气。
“你不要这么紧张,我又不会吃人。”一边说着宽慰的话,一边咧嘴一笑,血色的红唇勾起夸张的弧度,可一点不像不吃人的样子。
果然立野水仙看到这一幕后,更加诚惶诚恐,她颤颤巍巍的坐着,身体微不可见的向后挪了挪。
吓唬胆小的人类得到的乐趣有限,桑诗很快便失去了兴趣,颓然趴在桌上。
鬼灯,啊,不,树里什么时候回来呀?早知道这么呆在这里这么无聊早上就不赖床了,跟着他一起去调查也比呆在这里傻乎乎的等着要好。
丧尸王的耐心有限,要她安安分分的待在家里等一上午实在是太为难尸了,所以村里人很快就发现昨晚的原祭品,现神使正在村中的每一条小道溜达。
没有理会那些对她避如蛇蝎的人,桑诗在把这座不大的村庄探索完后,将目光投向了西边那座半高的山头。
之前说过,这座村庄地势很古怪,四面环山,村庄唯一的进出口是两山之间一条狭长的通道,村庄一直处于这样封闭的地形中,因此才在仿佛被时代发展遗弃了一半,仍旧保持着百年前的封建愚昧。
能够凭借地势之险,成功阻碍整个村庄的人进出,那这些大山就必须是高耸而陡峭,凡人之力难于跨越征服的。事实也如此,整座山庄围绕着十几座大山,几乎将所有的路都封死了,但就在这么多高大的山峰中,有一座最西边的山格外奇怪。与其他山一比,它就像大山掉下的鞋跟,孤零零的在那里,显得有些可怜。
而且……
桑诗抽了抽鼻子,这座山传来了她非常熟悉的气息,浓郁而厚重的死亡的气息。
穿过山底低矮的灌木和山腰参天的古树,到达山顶时豁然开朗。
阳光撒下,黄黑色的沙土中掩埋的白色骨头露出一角,在这样绚烂的光芒中仿佛被撒上了金粉。山腰处扰人的蚊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这里死一般的寂静。
桑诗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还是不免被眼前的场景刺痛双眼。
“这……这有多少人……”
鬼灯静默的站在坑边,身上不再是现代装束而是象征着鬼神身份的长袍。闻言他回过头,垂下的现场睫毛遮挡了眼中的情绪。
“四百一十五人。”
是了。
这里埋藏着四百一十五具女性的尸骨,这里捆缚着四百一十五位女性的灵魂,这里充斥着四百一十五位女性痛苦的哀嚎。
桑诗默默走到鬼灯身边,垂眸看着被泥土黄沙掩埋的尸体和冤魂。有老有少,但无一例外都是女性,和昨晚一样的场景,确实完全不一样的境遇,加害者与被害者。
召唤出众多勾魂的鬼神将一直被困在这里的鬼魂带走后,鬼灯才又看向了桑诗。
“我知道了。”
“我也听到了。”
这里的尸体层层叠叠,有的明显有些时间了,有些甚至还没完全腐烂。
这样的场景她不是没有见过,阴暗潮湿的地底,死不瞑目的人被仍在浅浅的大坑中,仍有他们腐烂消散。一个一个,一层一层,尸体堆积着,最先扔下的尸体已经快要化为尘土,最后扔下的尸体却还留有余温。
那些被带走的鬼魂,都还保留着死亡时的姿态,瘦骨嶙峋的女人、女孩、女婴,嘶嚎着,呐喊着,痛述命运的残忍不公。
几十年前,一场蝗灾席卷了这座封闭落后的村庄,粮食短缺,人们面临着被活活饿死的惨痛局面。在这样的死亡阴影下,还在山间地头为家人寻找草根树皮的女人成了第一批牺牲品,她们活活饿死后,被草草的挖了个坑丢进了山中。饥荒仍在继续,第二批牺牲品是没有用处的女孩和女婴,甚至不用等到她们饿死,只要用手、用棍、用绳、用任何的东西,就可以让她们安静的消失在这世界上,甚至她们干枯的身体,还能为其他人提供一些养分。
终于,饥荒过去了,村民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可是那些死去女性的鬼魂却被这环伺的大山围困,只能日复一日的在这里哀嚎。
她们的恨与怨在若干年后,形成诅咒,诅咒着村庄中每一个男性,先是那些亲手杀害他们的男人,再是那些男孩,最后她们也不会放过襁褓中的男婴。
只是她们没想到,她们的报复却让那些无辜的女孩惨遭毒手,那些从未感同身受女性痛苦的女人们,再次将所有痛苦嫁接到女性身上。
夫死、子死、孙死,这样针对性极强的诅咒,竟然还能伤害到无辜的女性。
“囡囡村……囡囡村……”
被困住的永远都是女性。
“你要怎么做?”桑诗有些不忍的收回目光,询问身旁的鬼灯。
鬼灯沉默良久,“我只负责亡魂。”
是非对错,因果奖惩,自有天定。
调查并解决了村中的事情后,俩人就准备离开了。
走到那条狭长出口时,桑诗没回头再望一眼那座笼罩在薄雾阴霾中的村庄,她毫不犹豫的迈入只有微弱光芒的出口,一步一步将黑暗抛在身后。
在即将探出通道时,桑诗感觉到右手指尖被轻轻握住了,她回头,借着前方投射进的光看向身后的鬼灯。
头上有着一只角的鬼神直勾勾的盯着她,以往的下意识的回避烟消云散。薄薄的嘴唇微抿着,睫毛不安的颤动。
“怎么了?”
绚烂的阳光倾斜在她身后,她没有穿着那身浅粉色的长袍,也没有戴着那华丽的鹿角面具。但鬼灯知道,这是他的神明,这是他的神明大人。
千言万语,千情万绪无法言说,鬼灯踌躇着,指尖不自觉的用力,却又在惊醒后猛的放松。冷酷无情甚至有些S的地狱辅佐官,此刻仿佛还是那个瘦弱而无力的小男孩。
鬼灯沉默了很久,桑诗也难得耐心的等着他开口。
终于他鼓起勇气,伸出藏在身后的手,一朵小小的金黄色花朵出现在桑诗眼前。
记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开的书籍,停留在了偶然的一页。在这页中,也有一朵小小的金黄色花朵,它盛开在一只只剩白骨的小小手掌中,摇摇摆摆,不胜惬意。
“神明大人。”
这一次没有回避,鬼灯看着桑诗的眼睛,叫出了这个他埋藏在心中几百年的称呼。
沉默着垂眸,桑诗没有回答。
泛滥着汹涌着的情绪大闸一旦被冲垮,一切的克制便瞬间崩塌。站在神明大人身前的不再是地狱辅佐官鬼灯,而是那个虔诚的跪在神像下的小男孩。
“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你。”树里有些想哭,但几百年未曾落泪,他忘记了哭泣是怎样的,只能哄着眼眶,声音艰涩的继续说道:“我死后成了鬼魂,我想去找你,但神社没有你,村庄没有你,哪里哪里都没有你。”
“我找了很久,等了很久,最后被鬼差带到了地狱。我不想被困在地狱,也不想……忘记您。”
“我成了鬼差,我一直在找您。”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您……”
当然不会有她了,她只存在于她自己的“过去”和“现在”。但这话桑诗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只能满含愧疚的接过他手中的蒲公英花。
“我不是丰月神了,你不用叫我神明大人了。”桑诗不仅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也说的是实话。她曾经的信徒都死了,她作为丰月神的故事变成了传说,后世的人已经不再信仰她。
没有信徒的神明,还算什么神明呢?
“你是。”鬼灯固执道:“你是神明。”
桑诗失笑。忘记了,眼前还有一名她忠实的信徒。
“好吧好吧,随你了。”
转身干脆的走出山道,桑诗摆了摆手,在日光下化为木雕。
鬼灯没有再说话,捧着她回到了她的病房中。
景光守在她昏睡的身体旁,正细心的给她擦拭着手腕。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将他叫了出去。
趁着这个时间,桑诗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有段时间没有操控这具身体了,桑诗却没有一点不习惯,毕竟她作为丧尸王也是不用呼吸、不吃不喝、没有心跳的,跟鬼魂也大差不差了。
鬼灯伸手扶在她的后背,让她借力坐了起来。
扭扭脖子,动动手脚,毫无滞涩感。桑诗忍不住冲鬼灯挑眉打趣,“你们工作失误把我抓去地府一日游,还让我给你们打工,总得有点补偿吧?”
鬼灯没有当成是玩笑,他认真点头,“任何要求。”
桑诗没当真,“任何要求的话,那我要……唔……”
要什么好呢?
看着沉思的桑诗,鬼灯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的笑,只是单纯的笑了。
“我知道你要什么。”
“你知道?”
没有在说话,鬼灯附身半跪着,克制的牵着桑诗的手,轻轻贴在了额间。
“我的所有,尽献神明。”
柔和轻缓的力量涌入身体中,桑诗难得失态,复杂的看着垂首闭眼的鬼灯。
我的信仰,我的眷恋,我的力量,我的一切一切,献给我的神明。
鬼灯草,与蒲公英一样,是常见的野草。
蒲公英金黄灿烂,献给神明为贡品再合适不过。只是他死了,神明也消失了。所以他成为了鬼灯,为鬼怪执灯,也许那其中便有他的神明。
上苍怜惜,他的心愿达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