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店里用餐的大多是些谈生意的中年人,或是些退休下来的老头老太太,而三十往下的年轻人在这并不多见。该店虽不是高档餐厅,但菜品价位仍足够让大部分兜里钱包瘦瘪的年轻人对之望而却步。中年人是店里的主顾,这类有为人士不管是请客户谈生意,还是邀情人续新弦,点菜豪不惜财,在他们傲人的见地里,饭菜理应用来装饰面子,而果腹则从来都是穷人们才该有的需求。可一旦结账时发现店里的发票机出了故障,他们往往不再顾及绅士体面,冲着收银员便是破口大骂,直至开出发票方休。
瑜欣注意到有对老夫妇,每到周六的晚上八点总会准时出现在店里。他们喜欢或者可以说是习惯坐在B区第八排靠墙角的位置,这对老夫妇每次来,包里都放着一瓶红酒。老头惯例点上一份青年拌菜、一份菠萝古老肉、一份炖烂的萝卜炖牛肉还有一小杯巧克力味的冰淇淋,从包里拿出酒瓶给两只高脚杯(店员早已备好)倒上三分之一的红酒,然后一直坐到店里打烊。瑜欣发现,这对老夫妇用餐时并不健谈,他们更多的是彼此间眼神交流,两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对方,若是谁嘴边不小心粘了米粒,另一方总会耐心细致用手帕帮忙擦拭掉,而沾了米粒的那位像刚犯错的小孩一般,两根眉毛挤弄成八字状,羞愧的端坐着,配合清理。老头喜欢吃牛肉,每嘬一口酒,便会吃上两三块牛肉;老妇人爱甜食,年轻时常常半夜里起来嚼上半根“德芙”巧克力,另外半根含着送到丈夫的嘴里,使得原本熟睡的丈夫被迫成了“共犯”,因此他也不便责备什么,只好趁着腹中可可碱带来的些许兴奋劲,半睡半醒中再次与她热吻,一番短暂地云雨过后继续熟睡过去,好在她嚼完半根巧克力且额外经历一番激情后,食欲连同□□都已得到满足,便安静了下来,不再“闹事”。这会,老妇人用小长勺一点一点沿着杯壁挖起冰淇淋往嘴里送,冰淇淋在舌头上融化那一刻,昏黄灯光下的老妇人仿佛返老还童,开心得像个十七八岁初坠爱河的小姑娘。老头费劲地嚼完嘴里一小块牛肉,然后,顽皮地朝对方做出个夸张的鬼脸,脸上干瘪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活像一块炖烂的老豆腐。
瑜欣喜欢这对老夫妇,希望他们每次来都能坐到老位置,为此每到周六晚上,在餐位不紧张的情况下,她都会向其他想要落座于B区第八排靠墙角位置的顾客托辞该桌位已被预定。周六店里闲暇之时,瑜欣习惯站在两位老人身旁聊会天,日子久了,三人自然渐渐熟络起来。在一次闲聊中,瑜欣才知道这对老夫妇原是她学校里化学院前两年退休下来的老教师,两位都是博导,三岗教授,夫妻二人规规矩矩在校供职数十载,除了带出几个勉强过得去的学生、发了些不痛不痒的学术文章和毫无用处的发明专利,别无建树;好在二人胸中只长了些许绒毛,而未生大‘痣’,因此便也心安理得,忙里偷闲地踱步到了现今白发之际。两人早年待临近三十的年纪,因在一个课题组里学习而相互认识,又恰好彼此皆是自由之身,加之实验室里人员较少,而实验任务又迫使他们不得不一周六天、一天十小时泡在实验室里;故而在这狭小拥挤的密闭环境中,他们就像两种常态下相互表现惰性的试剂被投放入反应瓶内;狭小的环境使他们接触频繁,共同的志趣促进他们交往深入,伴随漫长时间的消逝;大概是在秋季一个炎热的午后,他们两人终于发生了让众组员期待看到的“刘氏-爱情反应”,而这一表现并不剧烈的反应却奇迹般从那个午后开始,直至如今两人花甲已过,仍似起初那样温和而稳定的进行着;这让包括他们在内的所有人,都出乎意外,原先的祝愿能和最终的结果达成统一,难免令人难以置信。对此,他们应是幸运的:一个女人可以和一个男人相伴到老;可他们又该是不幸的:一个男人大半辈子里只有过一个女人。
有一回,老头把高脚杯里剩余的红酒一口吞尽后,将这残存酒色的空杯对着瑜欣侧脸,瞧了眼老伴后,缓缓说到:“小夏,我总觉着你和这“老太婆”年轻时长得实在相像,都是自然的好看。”
站在一旁的瑜欣,听见老人对自己没来由的夸赞,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觉得脸上一阵发热,早上放在围裙兜里的橡皮块,被她用指甲胡乱地抠弄着。瑜欣不自然地撇了眼身边这位老头,原以为他在目视自己,可事实是,刚刚那话说完后,他就一直看着对面的老伴,老头嘴里新塞入一大块烂牛肉以便鼓囊着腮帮子,进而及时堵住自己的口,不过眼神里却尽是讨打的意味。
“你别说胡话,人姑娘长得干净水灵的,跟我这丑老太婆比什么劲。”老妇就着手里的小长勺朝老头脑门上费力一敲,故作生气模样骂道。不过,老头确信她心底正偷着乐,理由很简单:女人总是乐于听见别人夸赞自己漂亮,且无论老幼,皆是如此。
瑜欣暗自佩服眼前这位老头的勇气和智慧,一个男人竟能如此浑然天成的当着自己老婆面去评论另一个女孩长的漂亮。老头短短的一句话,在老妇听来这是丈夫绕着法子哄自己开心,而这话对于女孩,却暗含另一番意味:
假使老头年轻时遇见的是她,那今天坐在这里的老妇人恐怕便是女孩本人了。
“嗐,老成这副皮囊还那么不正经,谁能想到他大半辈子里竟始终安分守己,或许...正是他如此这般适时的过过嘴瘾,故而下半身也便将就着老实了吧。”瑜欣看向这位有趣的老人,心里悄悄忖度着,没曾想自己竟突兀笑出声来,为此赶忙接话道:“刘老师,您可真会夸人,不过我敢肯定姜老师年轻时一定比我漂亮多了,您看,姜老师现在也很有气质啊,这多难得啊。”
“哈哈,你这小孩,说我有气质,不就是绕着弯讲我这老太婆难看呗。”老妇人愉快的打趣道。
“小夏,你别介意哈,她这人就爱开年轻人玩笑...唉,人年纪大了,皮也开始打皱了、牙也掉了、身上的臭味该有还是有了,年轻时好个志趣相投,现在‘志趣’也成了‘臭味’;人老了老了,就像刚出生的婴孩,浑身皱巴巴、泛着鸢尾醛臭味、屎尿不能自控,这就是所谓的‘返老还童’?!丑陋的婴童可是家中宝贝,褶皱肌肤里折叠着大人们一厢情愿的寄望,刺鼻羊水中充斥着‘天才’的味道;我们可再不敢攀附这些‘小肉球’了,临进土的老东西不过是人家的肮脏累赘,想指望他们养老?拜托,现在可没到共产主义社会。”望着隔壁桌一家两代大人轮流哄着一个高坐于童椅上正卖哭腔的撒泼幼孩,老头又倒了大半杯酒,莫名的自言自语发起牢骚。
“当人姑娘面,别拿你那套烂话胡讲,小夏啊,这老头子的话你就当耳边风,他这人一向爱说混话,不晓得人嫌烦。”老妇人刚夹起一块甜菠萝,又突然放下,赶忙插话道。
“没关系的,刘老师的话其实蛮有道理,也很新奇,我倒想多听听呢。”瑜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
“你看看,小夏和我很聊得来呐。”老头朝老伴挤了挤两道粗白的浓眉,随后两人相视而笑,几十年来依旧保持着原有的默契。
“他就是见不得人好,这把年纪了看到别的老头膝下孙女成群,自己心里直痒痒,尽是酸味。”老妇人毫不留情数落了老头一番。
“你们的子女还没要小孩么?”瑜欣疑惑道。
“是我们没要,我俩是丁克。”老头不紧不慢的回答。
“啊?”女孩更是疑惑。
“她怕疼,我怕生了个畜牲。”老头仍旧不紧不慢的回答。
“我呀,年轻时起就是个老顽固了,‘子不教,父子过’古人这话向来很中肯,只是我既嫌麻烦,又恐担待不起,所幸也就不生了罢。”看见瑜欣从疑惑变为震惊的样子,老头放下筷子,漫不经心却又一脸正经地补充道。
没了养育小孩的苦差事,夫妻俩自然比旁人多出不少精力和时间,也因此二人萌生出著书的念头,在婚后二十来个年头里,虽耗了些心力,好在有点微薄成果:夫妻俩合著了本《合成里的蒙太奇》,该书出版后不久竟受到了众多高校师生的热捧;前些年老头心血来潮欲跳圈写作,老伴闻之频频于其枕边吹风鼓舞促他定下决心,待退休前夕,老头‘锱铢积累’终于凑成了一部稍显卖弄的长篇小说供人消遣。遗憾的是此书上市多日,却仿佛货柜角落里堆积的鲱鱼罐头,虽未过期,却鲜有问津。老头因此终日叹气显示无奈,不过很快便觅得“□□”:惯好喝饮料的人,你就是拿瓶珍藏的茅台给他,也不见得他能尝出个好坏来;同样,看惯都市修仙这类蹩脚小说的人,纵使取来《卡拉马佐夫兄弟》让其读阅,他也只会对其嗤之以鼻。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瑜欣认定这位老人内心里一定是喜欢小孩的,也曾渴盼过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小孩。
“刘老师,您对养育小孩这件事看得似乎太过谨慎了呀,我想,如果您和姜老师有个小孩的话,我相信他长大后定是个很有趣的人。”瑜欣带着惋惜的口气说道。
“哈哈,小夏这孩子,不光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很中听啊,你不正是一个有趣的小姑娘嘛。”老头说完,冲着对面老伴相视而笑,两人眼神中都隐隐闪现出一种耐人寻味的亮光。
这天晚上,瑜欣表现出了久违的开心,她毫不掩饰对这两位老人的羡慕,自发地从他们身上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可瑜欣并未意识到,老人们不也正试图在她身上找寻着他们年轻时稍纵即逝的影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