裤兜里的手机振了起来,会是谁在如此不堪的午夜里打给她呢?查小逸用手支撑起身体,疲惫地靠坐在卫生间门口的地板上,平复了一下呼吸,翻开手机。
屏幕的荧光在漆黑的客厅里将小逸的面庞映亮。此刻,那是一张多么狼狈的面容啊。查小逸拂起遮挡在额前的长发,接通了那一串长长的陌生号码。
“喂?谁啊……咳咳……咳……”小逸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
电话那头显然听出了不对劲,来不及说出自己是谁,倒是先心急地问起来:“小逸你怎么了?你是哭了吗?”
是郎豕?是郎豕学长!查小逸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下意识地整理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声线也明朗起来:“啊,郎豕学长!……我,噢我……没怎么呀,我挺好的呀!……呃你,怎么大半夜十二点打电话过来了?”
听小逸这么一说,郎豕才意识到时差,于是像个小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道歉:“哦呵呵,我忘了,你那边是半夜了啊,我们这边才下午五点……我,我刚下了课要去吃晚饭呢。”
“哦,你那怎么样?能适应那边的学习吗?上课多不多?还有时间练琴吗?”
查小逸一下子好奇地问了好多问题,郎豕笑了笑说:“我还没问你呢,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你身体怎么样?做完手术以后没有再觉得不舒服吧?哦对了,你们应该期末考完试了吧?假期有什么打算,回家么,还是和乐队在一起?”
“我啊,我挺好的呀。早就出院了,现在恢复得还行,没什么不舒服。”小逸一五一十地向郎豕描述着她的身体情况,不想让他担心。可一说到艺大附中的学业,心中的感伤就像潮水般汹涌地将她吞没。不,不……还是不能告诉郎豕,尽管他已经去了英国,也还是不能因为她而分心,查小逸无声地攥紧了拳。
“上周期末考试就考完啦,我还考得很好呢!”
“哈哈,是吗!那太好啦!我还担心,怕你因为住院耽误了学业呢!”郎豕松了一口气,又愉快地说:“我这边也都安顿好了,本来我应该到这里就先给你打电话的,可是我刚过来,一切都不熟悉,一边弄入学的手续一边还要忙着布置新家,实在是没顾上。”
“郎豕学长,你刚到那边肯定有很多事情的,你不用老是惦记着我。等你什么时候不忙了,你再给我打电话……你以后真的不用老想着给我打电话,虽然我也很想接到你的电话,但是……但是你得专心学习,不能老分心。等你什么时候下课了,也不用排练的时候……那也不行,你得多花点时间在那边的事情上,学术啊、交际啊什么的……但你知道我是特别希望你能打过来的……”
查小逸发现,无论她如何努力,都狠不下心来让郎豕以后不要再联系她了。她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艺大附中学习,她再也不是郎豕的学妹。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再也不能和郎豕学长一起逐梦了。
查小逸是聪明的,她能感觉出学长托韩笑送来的那封信原本是想要委婉地提出分手,后面的内容一定是被韩笑藏起来了。其实就算郎豕学长不说,老顽童也早已明示给她,郎豕的前途在更远大的地方。就算他们都不说,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早晚也是要和过去的一切分道扬镳的。只是,她的心在抵抗着理智,在倔强地挣扎,在承受着撕裂灵魂般的痛苦。
郎豕也没听懂小逸到底要说什么。按照和韩笑的约定,小逸出了院就会看到那封信吧,她会怎么想,她能承受得住吗?在“嗯”了几声之后,郎豕终于还是试探着问了一下:“小逸,你在哪呢?你还好吧?”
“啊我……噢……呃……我在,在……我在琴房啊,对,这不是考完试了吗,我……我练练笛子。”
“练笛子?这个钟点在练长笛?……夜里十二点,在A教吗?”郎豕更加搞不懂了,听上去就像是要从电话里钻出来看看。
查小逸有点慌了,她怎么糊里糊涂地编了这么个谎呢?不过,已经说出来了,也只好继续编下去:“啊……对,那个……老顽童给布置了好多新的作业,还说下个学期校乐团要排练哈恰图良(注1),要让我担任长笛独奏,我,我……”
“是吗!喔,那首曲子很难的!”郎豕抢着说道,听起来比小逸还要兴奋和期待,“那你是要好好练习了。”
查小逸松了一口气,庆幸郎豕没有发现她在说谎。可庆幸之余,小逸又有些失落,郎豕学长果然还是对音乐比对感情上的事情更加敏感一些。
要是下个学期郎豕学长没有如约看到校乐团上演这首曲目,或者从老顽童的口中了解到根本没有这回事,或者更糟,了解到她已经退学回家,早已不再是那个怀揣着音乐梦想的查小逸了,郎豕学长还能安心地在英国念书吗……
可是,查小逸又能怎样呢?在那一天还没有到来前,她宁愿沉浸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只有在谎言和幻境里,她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我当然要好好练习了!你忘了吗,我的偶像可是詹姆斯·高威,我的目标是要成为一个像高威那样的世界级长笛大师呢!别以为你去了我偶像的母校学习就怎样,你要是不努力的话,将来我一定会超过你呢!……”
漆黑一片的客厅里,查小逸抱膝坐在地板上。郎豕在电话那头笑得开怀,说有小逸的威胁在耳边,他一定不敢懈怠。小逸听了噗嗤一笑,用手背蹭干了眼角的泪滴。
第二天一早,当小逸看到正在吃早餐的李爸,她的心头一紧,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别看他现在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发起狠来的时候简直活像个杀人犯。也不知道母亲这一年半是怎么过来的。
小逸记得她离开家之前李爸顶多还只是和母亲吵架骂得凶,后来她从学校往家里打电话那次才知道,他已经发展到动手。而昨晚要不是李桓弄出了点动静,小逸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失手掐死自己。
家暴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会变本加厉,而他却在白天当着众人的面前表现得和蔼可亲,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个男人在查小逸的心目中已然变得可怕。
“查小逸!”小逸从餐桌旁路过,被李爸叫得怔了一下,“快吃饭,吃完了跟我去趟鱼塘。”李爸说得不紧不慢,可小逸现在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背后冒出丝丝寒意。
“我也要去。”李桓看向章颖茹,章颖茹却把他更加搂向自己,说:“你不去。你爸和你姐去鱼塘撒药,一会儿就回来了。”
章颖茹口中的鱼塘是李德宏前两年刚承包下的,原来的主人是黄港村的一对老两口。李德宏给老两口的小卖店送货的时候聊起来老人家里还有两个鱼塘,可是老两口岁数大了干不动了,想包出去,正好章颖茹的厂子不景气,她回家来帮他看着店面,他于是就把鱼塘给盘了下来。
鱼塘位置不远,就在村子靠海的那个尖角上,开车来回也就半个小时。两个鱼塘一个是在海里圈出来一块,一个是在岸上挖出来一块,海里那个养海鱼海鲜,岸上那个养淡水鱼虾。这两年,李德宏除了干老本行给小卖店批发杂货,又加上自己养鱼往饭店送,确实挣了点钱。
挣了钱,腰杆就硬气,脾气也大了,本来家里大事小情就是李爸说了算,现在更加说一不二。小逸怀疑,母亲这两年活得越来越卑微,越来越依附于李德宏,跟这有很大的关系。早先母亲还敢顶住李德宏送自己去学音乐,而现在的她只有乖乖听话的份。李德宏让小逸辍学回来随便上个高中,扬言否则就断了她们母女的经济来源,章颖茹也不敢不从。
李德宏不让李桓搭手,却让查小逸帮他把一袋袋的土霉素都搬上货车。一袋一百斤,小逸和李爸两个人抬,压得小逸都直不起腰来。李爸启动小货车,查小逸打开副驾车门坐上去,看了母亲一眼,便倚在车上闭上了眼睛。
“李桓,你在家帮你妈看着店,进来人了机灵着点,听见没?”
李爸隔着车窗喊李桓,母亲和李桓都点了点头,他便开起车,载着小逸去往城外。
那真是令人紧张的一程。隔着轰鸣的引擎,和昨晚想要至她于死地的人竟共处一室,查小逸闭着眼靠在车门上,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她只是害怕听到李德宏突然开口对自己说话。
“待会儿你帮我把这些土霉素抬下去放到料库里,等我配好了量,你再往塘里倒。倒的时候你看我怎么撒,要尽量撒匀一点……听到没!”<div id='gc1' class='gcontent1'><script type='text/javascript'>try{ggauto();} catch(ex){}</script></div>
“啊?……哦。”
李爸见小逸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闭着眼假装听不见,干脆大喊了一声,吓得查小逸一个激灵,乖乖答应。想来,在艺大附中的时候因为远在天边无所忌惮,跟李德宏吵得那么凶,可现在车上就他们两个人,李德宏要是直接把车开到海边,把她给活埋了可怎么办……查小逸对李德宏简直是有了心理阴影。
明里不敢造次,可心里对李爸的记恨一点没有减少。车子到了鱼塘边,小逸刚帮着把一袋土霉素卸下来,就假装一个趔趄,将袋子摔在了鱼塘边上。那种散装化肥的麻袋封口都不太结实,这么一摔,封口的麻线就磕破了,大半袋子高纯度的土霉素全都倒进了鱼塘里。
李德宏一下子就急了,吼她说:“看看!看看!怎么那么不小心,你想药死它们啊!”
查小逸表面上委屈地低着头,实则都快绷不住笑了。
李爸一边唉声叹气说这都是花钱买的,一边忙着收拾干净。又是搬运,又是配药,小逸看着他在料库里进进出出,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将配好的满满一脸盆粉末端给她说:“去,像这样,把这些都撒在那边那个塘里,撒匀了啊!”
这次,小逸没有使坏,她按照李爸教的那样,绕着鱼塘将掺了药粉的鱼食一把一把地抛洒进水里。看着鱼群围过来抢食,小鱼来回游好几趟,都不如大鱼一口吞得多,小逸的脸上难得露出了笑容。小逸想回去再拿些鱼料,一转身看见的一幕,让她刚刚放晴的心情顿时又阴云密布了。
李爸从鱼塘里捞了几条生病打蔫的鱼放进桶里,随后拎到一个石台旁,从桶里抓出一条攥住鱼尾,将鱼头使劲往石台上一摔,鱼还在挣扎,于是又一摔……直到那条鱼被摔得几乎晕死过去,李爸将它按在石台上,拿起菜刀在鱼肚上一划,鱼儿吃痛又翻了个身,李爸于是抄起一根木棒朝着鱼头就是一顿猛敲……
查小逸戳在那里,闭着眼,咬着牙。她不是没见过杀活鱼的,她只是没见过李德宏杀鱼,那股狠邹邹的残忍劲头就和昨晚如出一辙。
“过来,我教你。”
李爸不由分说地将小逸拉过来,扯着她的手伸向鱼肚子里:“这些都不要,都拿掉……这是苦胆,小心不要弄破了……这个鱼鳔可以留着,有的饭店专门收这个……”
查小逸被李爸控制着双手,虽然心里万分抵触,但还是摸到了软乎乎、黏糊糊的鱼内脏。喉咙里突然喷涌出一股无可抑制的恶心,查小逸急忙抽出手,捂着嘴一阵干呕,腥滑的鱼血蹭满了口鼻。
李爸看着她,竟莫名其妙地笑起来。
回来以后,查小逸明显被驯化得顺从多了。
李爸将货车停在了自家小卖店前,让小逸将那一桶清理了内脏、刮净了鳞的鳜鱼拿到厨房去,她干脆利落地把鱼拿给母亲做晚餐。正月初三以后小卖店和饭馆陆续开门营业,李爸让小逸跟他一起去给各家送货,一趟一趟很是辛苦,小逸也没有叫过苦累。
母亲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虽然小逸还是不愿意和家里人说话,在李爸的货车上忙活一整天也说不了几个字,但她觉得这父女俩终于有了点和解的样子,一家人终于能像是一家人那样过日子了。
一条围裙,一双套袖,查小逸搬起箱子来丝毫不逊于李爸。微型货车的后门一开,父女俩轮流把一车的米、面、油卸下来,在粮油店的货架上码放好,从粮油店老板的手里接过厚厚的一打钞票,李爸数完没问题交给小逸,小逸塞进腰包里,关门,上车,下一家!
动作娴熟,配合默契,有了小逸帮忙,李爸的批发倒零售生意做得更加得心应手了。
脱下围裙套袖,换上胶鞋皮手套,李爸又带着小逸将自家鱼塘里够分量的大鱼打上来,装进一个个水产箱,送到大酒楼或是小饭馆。
送酒楼的单子比较轻松,只需要将整箱的鱼倒进客户的大玻璃缸里就能拿钱。送小饭馆的就比较麻烦,为了保证新鲜,小饭馆每次买不了几条,有的还要李爸和小逸帮着把鱼收拾好。麻烦是麻烦些,但这种需要加工处理的,一般给的价也高。
小逸心灵手巧,跟着李爸跑了几天,看也看会了。有时一次要送好几家,李爸忙得顾不上,便让小逸上手操刀,刮鳞、挖鳃、去内脏、剔骨、切段……
纤细的腰肢扎上胶皮围裙,白皙的指尖在鱼身上游走,谁能想象得出那握着尺刀、沾满腥膻的一双手,也曾经一尘不染地抚摸着乐器。
“南渔小馆”的年轻主厨看得有些出了神,他从未见过一个如此年纪的女孩子以操刀剖鱼为生。眼前这个女孩子有些面熟,那感觉就像是何时、曾在哪里见过。但,那怎么可能。
主厨很想问一问,是什么样的困境让这女孩子如此辛苦?背后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她闭口不提?他刚要张口,“您的鱼收拾好了!”这女孩又是这样寡言少语地收了钱,头也不回地坐回了车里。车子开动了,主厨好奇地打量着车窗里那一抹冷漠的身影。
“今天的鱼都卖出去了?”
“啊,都卖了。”
李爸他们回家来的时候,章颖茹已经做好了晚饭,怕饭菜凉了,便用空碗碟扣住,放在厨房了。见父女俩回来,章颖茹立刻上前接过来李爸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又把饭菜端上桌,一边码放碗筷,一边回着头说:“他爸,小逸,你们俩把手洗洗就来吃饭!”
李桓第一个开心地坐上饭桌。
李爸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小逸下意识地向后退了退。李德宏一边洗着手,一边看向退到角落里的查小逸,她低着头,几缕发丝从耳侧垂散下来,挽起袖口的双手上还沾着片片的鱼鳞。他笑了笑,伸手从查小逸的身边取下毛巾。
饭桌上,母亲问起来最近的生意怎么样,李爸说,最近因为刚过大年初三,但还没有过完节,饭店刚刚开门,有不少家庭聚餐的人,所以这阵子的鱼卖得可好,不仅价高,走量也大!李爸又问母亲家里的小卖部怎么样,母亲说有些进账,但不是特别多。又问李桓寒假作业写了没有,母亲满意地说“写了,可听话了呢!”然后给李桓碗里夹了一大块鸡蛋。
母亲见小逸孤单地一个人待着,也不说话,她想给小逸也夹点菜,可小逸坐在桌子对面正抱着碗走神,呆呆地望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母亲够不到她的碗,只好朝李爸笑了笑。
“您的鱼收拾好了……”小逸回想她把鱼交给那个餐馆主厨的时候,他的目光好像并不在鱼上面,而是在……
一串刺耳的铃声,李爸的手机响了,他嘴里吞咽着饭菜,支吾了几声挂掉了电话。
母亲问他是什么事?李爸说:“南渔小馆要加两条鳜鱼,”他喝了口汤,略带抱怨的口吻说:“就两条,也不多买点,还得让我出趟车……”
小逸吃完刚站起来,李爸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好主意:
“哎!查小逸!你去把咱们家冰箱里那两条鳜鱼拿出来,骑自行车给南渔小馆送过去。”
母亲问这样好吗?李爸说没什么不好,反正他拿去也是冻上,家里自己吃的赶明儿再去塘里捞。
小逸放下空碗筷,打开冰箱拎上鱼,便推着自行车出了门。母亲伸着脖子看向门外,嘱咐道:“慢点骑,路上小心点!”小逸丢下一句“知道了。”
背后夕阳斜下,将影子在身前投得又瘦又长。母亲的自行车原本是清新的英伦款式,有着文艺范十足的拼色和优美的曲线,但为了生活,后面也安上了送李桓上学用的座子,前面则加装了买菜用的大筐。查小逸骑着母亲的自行车,穿行在金色的下班车流里。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送货,也许“南渔”的主厨也没有想到会是女孩自己来送鱼吧。但是,小逸对于即将发生的邂逅没有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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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哈恰图良《d小调长笛协奏曲》,很有难度的一首长笛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