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蘅

    第四十七章:

    姐妹二人想法不同,多说无意,徒伤情分,便揭过这一茬,不再提及此事。

    姬禾来时带了一些御寒衣物,和她屋里匀出的几框红罗炭,当下让人把屋内这呛人的劣质灶炭撤了下去。

    姬蘅又是一阵感激的哭,姬禾叹气,自个这位族姐就是性子太软了,谁都能在她头上踩上一脚。

    连她都知道蘅芷殿的上等炭火,被替换为劣质灶炭,是那个卫美人从中作梗;偏偏赵王知不知道,王后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不知道。

    而姬蘅又不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脾性,若非被逼到绝境,她谁也不会求,独自哑巴吃黄连,打断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咽。

    但姬禾见不得她这样的苦楚,回到东宫之后,她用熏香,熏红了眼睛,就去向赵翦谢恩。

    赵翦在看文书,抬头见她眼睛通红,便问了几句:“不是去探望瑶夫人了吗,姐妹相见原是好事,怎么你这眼睛倒像是哭过了?”

    姬禾摇头:“姐妹团聚应当高兴,哪里能够哭,我才没哭。”

    赵翦更为好奇了,放下手中的书,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让我家阿禾眼睛跟兔子似的。”

    姬禾笑着告诉他这桩奇事:“是姐姐宫里烧的炭,好有意思,燃后云烟雾绕,好似仙境一样;美中不足之处,就是呛人得很,一闻就呛得直咳嗽,待了一日下来,眼睛就给熏成这样了。”

    见她面容含笑,赵翦本来以为她真的遇到了什么有趣的事,跟着浅笑,听后他就笑不出来了,手指点在案上,“哦?宫中还有这样的炭?我竟不知。”

    姬禾这才慢慢引入正题:“按照宫中惯例,贵人们用的是红罗炭,无烟不呛人,烧起来暖和;蘅芷殿中烧的是灶炭,这种不经烧又烟大的炭,自然不会用在东宫,太子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

    赵翦听明白了,是有人刻意为难瑶夫人,给蘅芷宫换了最劣质的灶炭,姬禾今日去见姐姐,误打误撞发现此事。

    说给他听,自然不是单纯的分享见闻。

    他也开门见山,问道:“阿禾想让我帮瑶夫人做主?”

    与八百个心眼的赵翦说话,唯一的好处就是不论如何拐弯抹角,还是说的隐晦,他都能举一反三,抓到重点。

    帮忙这话她不能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她要他自己问出来,让赵翦觉得她需要他。

    那么他才会对此事上心。

    姬禾朝他一拜:“求太子成全。”

    赵翦确实很享受姬禾需要他,她好不容易来求他一次,他乐得去管。

    即便那是他父亲的后宫之事。

    正好,近日他的好弟弟赵烜又在朝堂蠢蠢欲动,给他使绊子,这背后没有他们母亲的支持,是不可能的。

    他的母亲在后宫呼风唤雨还不够,还要再而三将手,伸到朝堂上来给他添堵。

    也许是她太安逸了。

    那他就借力打力,借那瑶夫人,搅乱后宫一池水。

    让他那个颓废不愿意管事的父王,睁开眼,去看看那个不安分的母亲。

    赵翦将眼睛似兔子的姬禾拉入怀中,抱在腿上:“你我之间,不必言求。”

    *

    三日后的深夜,瑶夫人忽然动了胎气,落了红,还未足月就有分娩的迹象。

    但是由于早产,加上她此前用过一段时间的劣质炭,身子被浓烟薰得受了些影响,竟然难产。

    赵王绪没想到,再一次听到瑶夫人的消息,是关于她难产。

    此时的他正在卫美人宫中,听得宦官来报,他一把推开身上的卫美人,急急穿好衣裳,冒着风雪就前往蘅芷殿。

    他不是第一回当父亲,膝下也已经有了很多孩子。

    但听到姬蘅难产的那一刻,他无比惊慌。

    因为姬蘅不一样,她是唯一一个长得像殷瑶,并且给他生孩子的女人。

    她恬淡的气质,柔美的长相,说话的腔调都十足十像极了从前的殷瑶。

    教他觉得这是上苍给他的补充,才让这样一个女子到他身边来。

    他对她极尽宠爱,什么都想捧到她面前来,恨不得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但他发现无论他做什么,姬蘅对他都是态度淡淡的。

    没有旁的女人对他的谄媚热情,更没有那些人对一个君王应有的崇敬和爱慕。

    她就像一尊无欲无求的水晶雕像,按部就班的伺候他。

    她始终对他规规矩矩,从不撒娇,从不说亲密的话语,也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在他面前哭闹。

    恍然明白的那一刻,赵绪失望极了。

    他以为是自己已经年老,没有强健的体魄,去征服那样一个女人。

    于是,他再也不想踏入蘅芷殿,不敢再看到她那双淡然的眼眸。

    他这一避,她甚至也从来没有主动来问过他。

    旁的女人,都巴不得天天往他这里凑,博得他的青睐和宠幸。

    只有姬蘅,在自己的小宫殿,闭门造车,自娱自乐;不需要,也不求他的驻足。

    直到他得到了另一个,和殷瑶长得相像的卫美人。

    她热情活泼放得开,给他带来诸多乐趣,让他重拾一个男人的自尊,好似回到年轻气盛的壮年,对女人充满了吸引力。

    让他短暂地将快乐寄托在卫美人身上,从她身上获取满足和信心。

    即便这个女人与殷瑶和姬蘅的性子,完完全全是南辕北辙。

    *

    深更半夜,大雪簌簌飘落。

    蘅芷殿中,唯有女人痛苦生产的嘶喊,划破这寂静的雪夜。

    王后芈鹭到的时候,外间的宫室已经站满了人。

    太子赵翦,太子妃芈颜,太子妇姬禾,并三四名太医。

    王后为六宫之首,照料后宫世妇是她的责任和义务,听到那劣质炭引起早产的消息,她眼皮一跳,连忙赶了过来。

    王后见到赵翦来的时候,也是一惊,问他来干什么。

    赵翦拱手行礼,笑道:“庶母为父王生子难产,儿子作为晚辈,担心这即将出生的弟弟妹妹,特意前来看看。”

    王后芈鹭淡淡地瞧着他,意味不明地落下一句:“太子对庶母倒是有孝心。”

    赵翦注视着王后,目光炯炯,不卑不亢:“世间母亲多数伟大,儿子由衷敬佩每一个爱子的母亲。”

    芈鹭听见这话,脸色有些不太自然,就移开了目光,也没再说什么。

    这是在指桑骂槐,指责她对他这个儿子不好。

    她这冷淡的态度,赵翦早就习惯了,见此,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姬禾身旁,手掌从宽大的袖口伸出,去拉了她的手,却发现一片冰凉。

    听见里间传来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姬禾手上都是冷汗。

    赵翦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姬禾,不言不语,给她传递温度。

    他是陪姬禾来的,他若不来此,姬禾便没有身份能够深夜进那道宫门,独自前来。

    芈颜是被赵翦喊来的,此刻坐在一旁,一脸不满,便靠在桌案上用手撑着脸打瞌睡。

    赵翦带她来是有原因的,不然他放着发妻不带,独独带一个妾前来,明日又不知会被谁拿来做文章,说他失德,宠妾灭妻。

    过了一会儿,赵王绪也赶了过来。

    见到他来,各怀心思的众人齐刷刷行礼:“我王万年。”

    赵绪摆了摆手,问:“瑶瑶怎么样了?”

    有太医战战兢兢上前,硬着头皮回话:“回禀我王,已有产婆医女在内……瑶夫人定会吉人天相。”

    听得这话,赵绪又问起来那个让她难产的劣质炭的问题。

    姬蘅的侍女跪在地上,边哭边说。

    赵绪听后脸色十分难看,当下就发话,将卫美人禁足,等姬蘅生产之后再行审问盘查。

    处置好从中作梗的卫美人,赵绪看向王后芈鹭,在等她一个回应。

    王后开口就是自己疏忽,由于近来身子不适,没有事事亲力亲为,这才叫那些欺上瞒下的人,换了瑶夫人的炭。

    她言辞恳切,且又身份特殊,教赵绪不好指责。

    可这开脱的话中,纵然听起来与她无关,到底是从侧面证明了王后,确实监管不力的失察之责。

    赵绪一晚上的不舒畅忍无可忍,便趁机迂回,让王后好好养身体,管理六宫之权,便交到嫡母太后手里。

    王后芈鹭表明上不动声色,吃了这口暗亏,将此得失仇恨悉数记在那个美丽,但愚蠢的卫美人身上。

    产房中,一盆又一盆的血水,接连断出。

    里面姬蘅的声音越来越弱,外间的人,焦急不安。

    两名宫中最有经验的产婆,围在床前,满脸严肃,不断鼓励姬蘅撑住。

    姬蘅躺在床上,汗水打湿了头发,痛得麻木了,整个人呈半昏迷状态。

    她紧紧抓住床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往昔种种,走马灯似的在她眼前闪过。

    忽然下腹一阵钻心的锐痛,随着羊水和血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用力地往外挤。

    产婆惊呼了一声:“出来了,出来了,是脚先出来了,夫人加把劲儿!诶,不然时间久了,母子都有危险。”

    姬蘅眼前雾蒙蒙的,她什么都看不清,听见这道声音,她提起一丝力气,“保住孩子……我无所谓了……只是,我想见我妹妹一面……”

    另一名产婆听得这话,急急忙忙跑出去传话。

    赵绪听见姬蘅垂危之际,最想见的竟不是自己,忽然一阵心痛。

    姬禾随着产婆进去里间,见到奄奄一息的姬蘅,既心疼又害怕。

    她上前握住姬蘅的手,忍住哽噎,轻声唤她,不断和她说话。

    后者掀开沉重的眼皮,露出一个艰难的笑,交代遗言似的说话:“禾儿,对不起,姐姐要先走一步了……不、不能和你一起活下去……你要带着我们的希望,好好活着……我走后,我的孩子,若有可能,你替我、替我看着他/她好好长大。”

    说完这些,她就使出最后一丝气劲,拼尽全力将那个孩子出了出来。

    随着一声微弱的婴啼响起,产婆兴冲冲喊道:“是个公子,是个公子啊!”

    姬蘅听见了,她破开一个欣慰的笑,产婆将这个孩子抱到她眼前,让她瞧:“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啊。”

    姬蘅见到这个皱巴巴粉嫩嫩的奶娃娃,努力保持最后一丝意志。

    她气若游丝的吐字:“和王上说,这孩子,叫登,五谷丰登的登,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他一生平安,衣食无忧……”

    她的声音渐渐变小,眼皮也逐渐合上。

    姬禾见此,心下一慌,大声喊道:“蘅姐姐,你别睡,你起来自己去和王上说。”

    然而姬蘅没有回应,却是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从姬禾手间滑落,一动不动垂在床沿。

    *

    姬禾抱着新生儿出来,将姬蘅的遗言转告给赵王。

    赵王听后,甚至没看孩子一眼,就冲入里间,失声喊着那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人的名字:“阿蘅——”

    这次,他终于喊对了名字,喊的不再是瑶瑶。

    然而逝者已矣,姬蘅却是再也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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