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将至,摊贩如常生意。
西坊街市里,偶有两个说起热闹事儿的,都提上一嘴街尾那无牌无匾的门面里,有热闹可看。
站在赌桌后的南雁,有种血脉喷张之感,眼神清明的看着对面的南虎。
白净手指握住木制骰盅,摇晃的毫无章法。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南雁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言语还有些稚嫩。
“小!”南虎憋着一口气,他才不信邪,南雁手里不可能一连三局都是大。
赵销也不言语,扔了碎银子在大上。
骰盅落定,南雁更觉刺激,喝一声:“开!”
众人纷纷朝那一处瞧去,顿时爆发出阵阵起哄叫好声。
“一一三,小。”南雁神色如常,用小木棒将大上的碎银子拨到南虎面前。
南虎得意极了,“还有一局!南雁,我一定要把你卖进最脏的勾栏里,让你知道,得罪公子我的下场!”
南雁不动声色,脸上甚至看不出什么情绪,更不要说恐惧。
她越是这样,南虎就越咬牙切齿。
等南虎收起银子,她突然开口,“你若是想买条好狗,可以问问销爷。既然做了赌坊的买卖,必定有好狗的出处。”
南虎被分了神,看了眼赵销。
福子低声和赵销说了两句,赵销点了点头,“这事儿好说,小公子喜欢,小人这就叫人去寻。”
“这可是你说的!”南虎还惦记赛狗,不免被勾去了注意。
等他回神,骰盅已经响了。
南雁对上他刚转过来的视线,“押大押小,买定离手。”
南虎有些仓促,舔了舔唇瓣,“小!”
赵销的银子几乎和他一起落在桌上,随着银子落定,骰盅也落在桌上。
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南雁直接开了盅,“三五六,大!”
南虎脸色不好看了,身边小厮低声安慰,“没事儿公子,还有一局呢。”
南雁凝视骰盅,第一局输赢无妨,第二局为扭转第一局的劣势,她吸引南虎注意,不给他多想的时间。
到最后一局,她已经没什么太多想法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就是回到昨天晚上的样子,她偷生一天已经算是赚了。
眼神偶然窥见小厮腰间,她还有心去数了数,南虎带了四个小厮,每个小厮腰间都挂着一只钱袋子。
瞧那鼓鼓囊囊的样子,应该有不少银子。
福子说,赌资另算。
她要是都赢来了,不知道销爷能分她多少。
最好今晚就能拿到手,带回去给娘看看,她真找了活计赚了钱。
想想那些钱,她眼神兴奋,“小公子,我开始了。”
“押大押小,买定离手!”骰盅摇晃,她的语气变得熟稔。
南虎攥着钱袋的手用力,似下了无比决心才开口,“小!”
当啷——
银子落在桌上,赵销大手笔的拿出了只银锭子。
南虎被架着不肯示弱,将整只钱袋子扔到了桌上,
南雁叫了声好,骰盅落定。
“众位,瞧好了,开!”
“四五六,大!”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有意,竟和昨晚开出的点数一样。
南虎气的踹翻了一旁的凳子,“贱丫头,运气倒是好!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出赌坊!”
说完,负气要走。
然而赵销的打手却把人拦下了,赵销窃喜,缓缓开口,“小公子,愿赌服输。”
南虎的赌品下乘,耍起横来,“我就不,你敢动我一下?”
“小公子,这就没意思了。”赵销脸面挂不住,很是难看。
“销爷?你也配我叫声爷?”南虎混不吝,“小爷我今天把话放这儿,你们赌坊收留这贱丫头一天,小爷我就来搅合一天。”
赵销舌尖扫了后牙,看向了南雁。
南雁的价值,还不足以让他得罪南虎。
要想继续待在赌坊,她得自己解决了这事儿。
南雁从赌桌后绕了出来,拿起银锭子放在钱袋子里,“南虎,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你为什么如此憎恨我。赢了,要把我卖去勾栏,输了要找赌坊麻烦。”
“你……”南虎不屑把他们之间关系说出口。
“若你我没关系,我也不过就是赌坊里一个普通荷官。”南雁掂了掂钱袋子,“以前,你也没非要置我于死地,是吧。”
“不如这样,我拿这钱给你买两条好狗。”她语气软了下来,带了几分讨好的意思,“狗就养在这儿,销爷这调教狗的手艺外面可没有。”
“我这种卑贱之人,比不上细心养出来的两条好狗吧。”
南虎听她自贬,消了几分气,“亏你有点自知之明,就这么办吧,要是给我养出两条让我满意的好狗,公子我也能饶了你。”
赵销也不留他,赶紧让人把他送出去。
转头再看南雁,她眼里嫌恶之色正浓。
“跟我过来。”
南雁思绪乱飞,想着,今晚大概也不用再干别的活了,能早点回去睡觉也不错。
跟着赵销进屋,她把钱放在了赵销手边的桌上,人站在他面前。
“这些银子,养十条狗都有余,两条,亏你说得出口。”
南雁耿直:“我也不知道养条狗要多少钱。”
赵销被她气笑,“反正南虎心里也没数,他闹了这两天,多收他些也应当。”
“倒是你,南雁,是知道赌桌下赢不了想出了办法?”
南雁摇头,“谁知道他会发疯。”
赢了赌桌上的已经是全靠运气了,她要是有那个走一步算三步的本事,也不会被逼成现在这样了。
她只是看南虎被逼的无路可走,只能个自己找一条出路。
“感情你不知道?”赵销咬牙看她。
每一次觉得这小丫头有点本事,留下她亏,事后一问却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回事儿。
赵销有点窝火,“最后一局,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南雁笑的灿烂又贪婪,“我想,要是把他兜里的银子都赢来,你今晚能不能分我,能分多少给我。”
赵销听完笑骂她,“贪心!”
可嘴上这么说着,还是从钱袋子里摸出了二两银子,扔给她,“分,拿着吧。”
南雁捧着银子,嘴咧的更大了。
打发走她,赵销久久注视钱袋子。于女子而言,尤其是她那样好颜色的女子而言,去了勾栏就等于没了命。
生死存亡,她竟半点不怕,只想着赢了以后如何。
赵销觉得,南雁也是个妙人。
他起了兴致,自己上桌去玩了两把。
赌大小的桌后,一个身着青衣的男人有些格格不入。
他只看不玩,看也不关注输赢,看得是南雁。
男人身边的随从低声和他说着什么,男人沉沉看了南雁一眼,便离开了。
赵销目光再度落在南雁身上,起了几分别的心思。
南雁今年才刚十四,相貌已经算是出众。可活在锦城,光靠相貌活不长久。
她这样的性子,若非出身不好,实在轮不到他手里。
等她再长上两年,学上几分本事,日后前途真好不好说。
“福子。”赵销叫来人,低声嘱咐了两句。
南雁不知这猫腻,下了工带着银子回家。
今日比昨日更晚些,母亲坐在门槛上在等她。
今晚依旧无月,秋风萧瑟,隐隐有入冬的寒意,随着阵风吹的人骨头酸疼。
南雁在离母亲三五步的地方停下,恭敬的叫:“母亲。”
她母亲微微抬起头来看她,眼神里却没半点等候女儿归家的温暖缱眷。
“死丫头,大晚上的不回家,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娘了!”
“我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半大的女孩就敢一声不响的外跑,跟你那个下作的爹一样!”
南雁没有辩驳,从腰间摸出二两银子摊在手心里,“娘,我找到活儿干了。”
母亲顺手拿起墙角放着的柳条,就抽在她手上。二两银子落在地上,无人在意。
“女孩子家家的,谁许你出去干活了?”
“哪个好人家的女孩出去抛头露面的丢人,好的不学偏要学你那个死爹,以为仗着自己有脸就能攀高枝了是吧!”
边说着,母亲边挥动柳条如鞭子一样打在她身上。
南雁忍着疼,伸手去捡银子。
“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我让你捡!”母亲见她动作,手上更加用力。
南雁不顾这些,蹲在地上捡起银子死死攥在手里。
她曾听人说过,母亲是随父亲到锦城来的,早年间两人有婚约在身,她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
可不知为何,父亲最终娶了许家小姐做夫人,母亲连个妾也没抬,只被养在了外面做外室,很是见不得人。
大概,父亲很不喜欢她和母亲吧。
她出生以后,父亲几乎是不闻不问不给钱,也不把她带回去。
而母亲似乎没什么做人外室的觉悟,不巴结谄媚父亲,不要银子不要宠爱。教她的方式,也都按照正头小姐的方式去教。
日子过的紧巴巴,母亲还要她识字背诗,要她通音乐。
她一点都不喜欢那些玩意儿,吃不饱的孩子,脑子里除了吃饱饭,再也装不下别的了。
所以,她没有长成母亲期望的样子。
都快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只有钱,把钱看的和命一样重要。
而母亲极厌恶她的铜臭嘴脸,对她非打即骂。
南雁已经不在乎皮肉伤了,她有银子了。母亲打的再狠,她有钱上药,母亲对她再失望,她有钱吃饭。
昨日糖堆滋味,抵得过今日疼痛。
母亲打累了,也便停了手。
南雁带着伤回到她的木板上,头上破布勉强遮风挡雨。
等到母亲睡熟,她打开手掌。银子硌红了掌心,她却只觉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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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销让福子买了两条好狗,给南虎做交代。
南虎被哄住,也不再来胡闹。
南雁发觉,福子对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她虽然还是要做养鸡溜狗的活计,但福子也开始教她更深入的东西了。
比如,怎么看鸡、狗的好坏,如何看人下菜碟,牌九怎么玩,听骰子的方法。
南雁极聪明,学的也快,做起荷官来也像模像样了。
她以为,自己以后的生活大概就是维护好赌坊的生计,老到福子这个岁数,攒上两三积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但,世事总不如愿。
南虎染赌多时,输多赢少,拿了家中钱财,被发现了。
南府来人砸赌坊时,南雁刚刚结了一局押大小。看见小厮冲进来,她飞快的把桌上的银子都划拉到一起揣在袖子里。
看场的打手也不是吃素的,在小厮踹翻了两张桌子之后,把小厮们给围住了。
赵销从里屋出来,对上领头的管事婆子,“是哪位夫人这么大的气性啊?”
婆子让开,身后走出一美貌妇人,头戴着整套的南珠头面,耳着明珠,一身妃色流云对襟长裙,裙上叠祥云刺绣锦帔,华贵非常。
夫人手握绢扇,半遮口唇,眼神嫌恶。
不待她开口,管事婆子当先说话:“什么东西,也配问我家夫人名号。”
赵销不识,窝在桌子下只露出一双的南雁却识得,来得不是别人,正是南虎嫡母,南雄正妻,大宸四大世家之一许家出身的贵女——许明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