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不疑杀凌益的当天夜里,少商来到廷尉府大牢,里面关押着淳于氏,想起上一次与她相见,还是在定亲宴上,如今那体面的妇人,已变得疯疯癫癫,宛如第二个霍君华。
少商将凌益之死告诉了她,淳于氏虽依旧做疯癫状,胡言乱语中却将往昔用来威胁凌益的证据说给了少商听。
少商将证物托付给三皇子后,便只身回了那座与莲房一同盘下的小院,此时天还未亮,莲房却是不在,想来是在外未归,少商躺在院中的竹制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着,眼睛盯着天边的星子,只待天明。
三才观,女娲神像处藏着凌益和彭坤常年互通的书信,还有他们密谋与戾帝里应外合、阻拦救援,从而占领屠杀孤城的证据,是以凌不疑这个将都城搅作一团乱的罪魁祸首并未受到分毫处置,反而抓出了一连串的戾帝余孽。
凌不疑的这一出复仇,似是没有伤及无辜,他的所作所为,世人与文帝都为他找到了合理的解释,可这世间哪有什么双全法?
凌益三兄弟被斩,满门家眷皆受连累,宣皇后自行幽禁于长秋宫,太子被贬为东海王,凌益等人的罪过,终究需要他人来偿还。
凌不疑自请贬职去西北驻边七年,那日宣皇后对他的质问声仍在耳边回荡,他自知亏欠嫋嫋良多,心中难安,欲要解释,却听宫中侍女说程四娘子夜里便已离宫。
“女公子,女公子。”
少商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莲房不知何时回来了,此时正轻声唤着她,语气中掺杂着几分焦急。
凌府那般大的事,消息传遍了都城的每个小巷,自然也传到了莲房的耳中,她的第一反应便是要去找女公子,她们二人相依为命多年,没人比她更盼望女公子觅得如意郎君,也没人比她更知道女公子对凌将军有多深的情义,女公子那般矜持自重、那般聪慧的一个人,也只会因凌将军的事铤而走险。
少商看着天色,撑起身子问道:“什么时辰了?”
莲房将她给少商披着的披风往上紧了紧,犹豫道:“女公子,离凌将军那事儿已过了两日,今个儿是凌将军自请去西北驻边的日子。”
莲房说这话时,神色有几分不忍,凌益被杀那晚,她带着人在外采药,因天色太晚,第二日才回的都城,都城里的人纷纷议论着这件事,她听完慌张极了,四处打探,兜兜转转一大圈子才打听到那凌将军的新妇连夜出了宫门,不知去处。莲房觉得自己蠢笨极了,她甚至去程府寻过女公子,也未曾想到女公子会回到此处来。
少商闻言愣住,却也只是一瞬,复又躺下道:“莲房,我想吃你煮的粥了。”
听女公子这么说,过去的回忆涌上莲房的心头,那时的他们被程家人丢在庄子里,日日挨饿,她能为女公子做的,也只是摘些菜叶子熬粥,可谓苦不堪言,后来到了此处,夜间她偶然熬了些粥,她以为女公子从此不再会碰此物,女公子却说闻起来香极了,便偶尔会让她做一些来尝尝,只是眼下,哪里是吃粥的时候。
“女公子……这凌将军要走了……”莲房再次开口道。
“莲房,我可以千千万万次奔向他,但眼下,这一次,我希望他能奔向我。”少商闭上眼,掩盖住眼中的疲惫。
莲房似是懂了什么,不再言语,转身去烧水沏茶,淘米煮粥,宛如他们二人刚搬入这院中那段时日。
少商闭着眼,方才梦中的一幕幕猛然闪过,这梦太过真实,即使醒来已记不清太多情节,那种感觉依然刻骨铭心。
乍到此处时,她思考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但这个梦境似乎给了她答案。
梦里的她与凌不疑,或者说她与阿诗勒隼,都不是第一次相遇,这个梦跨越了千千万万个朝代,环境在不断变化,不变的只有他们。
相遇、相识、相知、相爱,无数段属于他们的故事在反复上演,但是他们每一段的故事结局并非尽善尽美,有的是他战死沙场,天人永隔,有的是她远嫁和亲,二人终生不见。关于程少商与凌不疑,那个结局也并不美满,曾经那个炽热明媚的女娘将自己深锁宫中,从此一举一行挑不出半点错处,脸上也再无半点欢颜。
至于李乐嫣与阿诗勒隼,有些故事中的他们甚至没有成为一对爱侣,各自都与他人成双作对去了。
而这一切的分岔路,都源于乐嫣或是少商的抉择,似乎她必须要很努力很努力奔向他,他才会走到她的身边来。
经此一梦的少商,满是疲惫,她在等,等他主动为她而来。
历经两世的她,其实已没有多少小女儿的心境,她对凌不疑可以事事体谅、处处关心,可现在的她只想纵容自己耍一回脾气,使一回性子,借此将自己从这恼人的梦境中抽离。
茶的清香慢慢散去,粥的甜香慢慢飘起,如一团暖雾裹住了少商,让她感到颇为安心。
少商依旧闭着眼,撑坐起来,手往前一伸,将观感无限放大,蓦然间,一股不属于粥且熟悉的味道闯入她的鼻腔,少商猛地睁开了眼。
凌不疑就这么胡子拉碴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发丝虽整齐地梳了上去,眉眼中却满是沧桑,这不该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该有的样子。
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少商的一颗心软的一塌糊涂,看着他微红的眼眶,看着他充斥着血丝的双眼,她便知道他已经受了太多的自我折磨。
凌不疑忍不住抱住了少商,手中的粥撒了一地。
莲房见此情形,感动之余,只能心疼一下自己那碗粥了,亏她盛出来还替女公子凉了半晌。
少商与他抱了一会,突然将他推开,重重给了他胸口一下,埋怨道:“你怎么今日才来找我?”
这一下对于凌不疑而言,不痛不痒,他扶着少商的肩膀,神色纠结道:“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去了西北,这一去便是五年,再见时,传来的却是少商要嫁作他人妇的消息,五年,他们错过了太多,这五年,他也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这梦或许是警示,也或是日有所思才得了此梦,梦中还有些其他情节,他醒来时却抓不住半点影子,可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寻少商,他与她,决不能如梦境中那般,双双抱憾。
少商听完他的梦,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是此间种种有太多不便说明。
“那幸好将军您的梦是五年后我另嫁他人,若是您梦见的是我今日随你去了西北,或是我在这都城等你等到白头,您老人家眼下怕是已出城门了吧。”少商恢复了往日打趣他的模样,嘴上不饶他半点。
凌不疑往日被她说教,也只是老老实实听着,今日更是嘴上抹了蜜般,凌不疑说道:“我自是舍不得你同我去西北的,也不会让你等我等到白头,我要与嫋嫋日日相伴,一起白头。”
“那眼下你待如何?”少商心中虽是暖乎乎的,可也未忘记今日他要去西北这一事实。
“三年……嫋嫋,你等我三年可好?”凌不疑的眼中满是祈求,祸是他闯的,去西北一事是他提的,如今却要嫋嫋与他一同承担这后果。
“不好。”少商毫不犹豫道,凌不疑的一双眸子肉眼可见地黯淡下来。
“我要与你一同去西北。”少商认真道。
“凌不疑,你要答应我,从此我们不再分开。”少商语气决绝,容不得半点拒绝。
“好。”凌不疑犹豫半晌,终是下定决心,“不过如此一来,怕是今日无法启程了,我还得再做准备。”
西北苦寒,若嫋嫋非要去,他必得好好准备一番,他今日的行囊一切从简,得让阿起他们快些安排才是,想到这里,凌不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松开了些,想到日后能日日与少商呆在一处,心中又满是期待,这样一来,二人倒是一夜无眠。
第二日,少商便随着凌不疑一同出发了,宣皇后将能让少商带着的东西都拿给了她,心中自是万分担忧牵挂,只是比起将少商困在这一角宫殿之中,她更希望少商能获得自己的幸福,她这一生未曾得到的,她希望少商都能得到。
少商与凌不疑这一去,便是三年,经过三年黄沙与战争的洗礼,凌不疑变得更加成熟,或许是岁月从不败美人,少商却没多大变化,他们二人在西北,在众将士的见证下成了婚,这消息自是将文帝气了个半死,自个儿盼了这么久的事,却没能亲眼见证,实属遗憾!
三年后,西北渐渐平静,文帝一道旨意想将凌不疑招回,却不想凌不疑与少商二人均是不愿,他们已经见了太多的战火、太多的民不聊生,都城之外,还有太多需要地方去平息、去守护,他们此生之愿,便是携手护天下太平,得见盛世!